深夜，李梅母女注定无眠。李梅擦拭着三人的合照，抹起了眼泪。她回忆起刚刚和刘运恋爱时，两人一起爬到了白象山的顶峰，在山上一起挂上了同心锁，然后将钥匙扔下了悬崖。两人肩并肩地在山上看着夕阳西下，之后两人手拉手下山，就在她无意中回头的刹那，却看到景点的工作人员默然地拿着铁钳将同心锁一个一个剪断，那时候，她感到了一阵心悸。

刘玲玲关着灯，睁着眼躺在床上，她听见母亲在门外的啜泣声，有些心烦意乱地闭上了眼，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刘运的怒喝声：“如果你是个儿子，我早就把你打死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哦对了，是她四五岁的时候。

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刘运和李梅刚进门就吵了起来，她被吓得只敢在角落里看。两人吵到最激烈的时候，刘运突然狠狠推了李梅一把。李梅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上，她愣了一下，嚎啕大哭了起来，刘运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进了房间。刘玲玲被吓坏了，她哆哆嗦嗦地走到了母亲身边，李梅看到她，抱着她哭了起来。等李梅心情平复了下来后，刘玲玲拉着她的手进了自己的房间。看到母亲如此难过，稚嫩的孩子对父亲心有怨言，但是她没有勇气直面暴躁如雷的父亲，于是她用书信的方式把想法写了下来，信的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把信偷偷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然后躲回房间把门锁了起来。没过多久，刘运看到了那封信，气冲冲地冲过来砸门，她心惊胆战地把门打开，迎接她的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

她又想起几年前，因为自己喜欢毛绒玩具，刘运曾经把一只小奶狗带回家，小奶狗刚到家的几天里，大家都非常喜爱它，但是一家三口里，没有一个人会训狗，连续几天，小奶狗都会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里撒一泡尿，这个时候，刘运就会拿出一条皮鞭，狠狠地抽在小狗的身上，小狗嘤嘤的声音让她难以忍受，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皮鞭抽在小狗身上，就像抽在自己身上。没过几天，她放学回家，却没有看到小狗的身影，刘运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道，小狗被他送给乡下开印刷厂的朋友了，刚好他们厂子里需要一只看大门的狗。听到这个消息，她沉默了一会，最后扯出了个无奈的笑，说了一句知道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那只奶狗。

她记得她的母亲在家的时候辛辛苦苦地干家务，她从来没有见过刘运搭把手。这个前半辈子被妈妈和两个姐姐宠坏了的末子，后半辈子只知道在床上躺着看书看手机，甚至在李梅换床单要求他起身时，他竟不耐烦地和李梅发起了脾气。两人起冲突的时候，刘运还经常把工作上的两人的意见不合连带着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全然不顾母女二人的感受。那次他们开长途回家，母亲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刘运则在后座上骂了一个小时。刘玲玲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李梅是这个永远以自己为中心的男人的出气筒。

不管刘运为家里赚了多少钱，刘玲玲从来以他为耻。维系这个家的，只有对家庭尽心尽责的李梅，而对于刘玲玲来说，刘运永远都是家庭关系的破坏者。父女关系不紧张的时候，刘运有时候会笑着骂她偏心，不论对错，永远站在李梅那一边，刘玲玲只是笑笑不说话。

自从刘玲玲上了重点初中，她的学习压力一下子大了起来，她从小学时代的年级第一，变成了初中时代的中上游，稍有不慎，就会被优秀的同学们超过去。压力加上叛逆期的到来，让父女的冲突愈演愈烈。

在刘运又一次肆意责骂李梅的时候，刘玲玲站出来挡在了李梅的面前，而刘运对于刘玲玲的反抗显得尤为愤怒，就像是看到曾经的那只奶狗不听话四处撒尿一样。他在刘玲玲的房间把一个玻璃杯摔成了渣，又在自己的房间里摔了杯子，他指着李梅的脸，让她把女儿赶出去。

当晚，刘玲玲住在了家对面的快捷酒店，李梅陪着女儿来到肮脏狭小的酒店房间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对不起你”。刘玲玲强装着微笑抱了抱母亲。

过几天，李梅让她回家，说刘运的态度“软化了”，但是即便如此，那个男人从来没有为任何事情道过歉。可能对于他来说，自尊心永远比家庭的和睦重要。

从那以后，刘玲玲选择了周一到周五住校的生活。

她又想起了某个周末她回到家后，晚上，她关着房间的门复习功课，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是她最痛恨的烟味，这个味道她已经闻了十五年了，他来到刘运和李梅的卧室，李梅皱着眉睡着，刘运一边抽着烟一边改稿子，她没有进屋，但是故意发出了一声“啧”提醒他，刘运头也没回的掐了烟。刘玲玲满意地回到房间，不到一个小时，她又闻到了那种恶臭，于是她故技重施。这次刘运听到她的声音，勃然大怒了起来，转过头来大骂道：“我他妈都累死了！”

刘玲玲也立刻反驳道：“你抽太多了，我关着门都能闻到，熏死人了！”

刘运怒喝道：“你活该！”

刘玲玲心一下子凉了。是啊，她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自私自利永远不知悔改的人，她回到房间猛地撞上了门，靠在门缓缓地坐了下去。门外，李梅劝解道：“她是关心你，想让你少抽点。”

“我不需要她关心！她这个自私的玩意，永远只从自己的利益出发！”

刘玲玲在屋里听着，“自私”这个词，从来没有像当时一样刺耳。

而最令她痛苦的，则是发现自己遗传了父亲的易怒和母亲的隐忍。每到深夜，她都觉得会被自己的怒火焚烧殆尽，在无人的时候拼命地砸着东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长为了最讨厌的样子。

一粒桀骜不驯的种子，在压迫之下，恣意生长成了一朵无畏风雨的风雨兰。

而那个晚上，那个该死的最后一晚，刘运从外面回来后不久，刘玲玲就听到客厅再次传来玻璃杯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刘运的谩骂：“我去他娘的……还敢到老子这来要档案，让他丫滚蛋！……”刘玲玲面无表情地继续做着卷子，对这样的全是脏字的骂声习以为常。这个总是吹嘘自己考过了成人自考，在那个年代有着研究生学历的“读书人”，从来都没有在女儿面前展现出一丁点读书人该有的气质。

晚饭时，李梅贴心地问着父女俩的饭菜是否合适，需不需要填补，而换来的像往常一样永远都只有女儿的回应，刘运翘着二郎腿，手机音量放到最大，看着所谓的“专家”侃侃而谈，嘈杂的声音让他根本听不见李梅的问话，就像往常一样。

是的，一切就和往常一样让刘玲玲厌烦。

饭后，刘运像往常一样端着手机回到卧室，刘玲玲收拾着碗筷，却看到和往常不一样，李梅竟在饭盒里盛满了菜。看到了刘玲玲诧异的眼神，李梅温柔地笑了笑，说道：“这是给小王提前盛好的。小王今天下午帮了咱们俩，得表示一下谢意，看他平时一个人住，也从来没见他回过哪，这大过节的，一个人做饭吃饭得多孤单啊。我给他留了点饭，这就给他送过去。你赶紧回去复习功课吧。”

刘玲玲却接过饭盒说道：“我去吧，我去谢谢他，平时我回家，他也经常帮我拎箱子。”不等李梅说话，她便一溜烟抱着饭盒跑到王国强门前，她敲门后许久，门才打开。令她意外的是，这个向来独来独往的王大哥家里。

令她意外的是，王国强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了几人交谈的声音。刘玲玲有些奇怪，她从未见过这个沉默寡言的邻居大哥说过任何的话，似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个独来独往的“钟楼怪人”是个没有任何亲友的哑巴。

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轻轻扣了扣门，里面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好奇地悄然推开了房间的门向里张望，屋内说话人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似乎在争吵，这一下子引发了她许多不好的联想，她犹豫着，打算等客人离开后再来拜访。

正当她打算退回到楼道里时，几人的争吵越来越激烈，随即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和一声惊呼。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头脑里出现了很多糟糕的想象。她心急火燎地闯了进里屋：“王大哥，你没事吧……”

屋内唯一的光源是台桌上的护眼灯，昏暗的灯光下，映照出旁边三个高大的身影。除了她熟悉的王国强以外，还有两个访客。

这两人面相不善，眼里闪着危险的光，一个是脑门上有疤的中年人，另一个是嘴角有疤的年轻人，两人紧紧盯着刘玲玲，露出讥讽的笑容，王大哥也面色难看地站在两人身后，手中握着两个黑色的胸针，被雕刻成了黑色曼陀罗的形状。

中年人冷笑一声道：“还以为你还是那个隐居者，没想到多年不见，居然还有了个这么可爱的好朋友。”

王国强隐忍着怒意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对这件事没兴趣，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是我已经不再做那些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刘玲玲使着眼色，刘玲玲意识到什么，刚要往后退，她的肩膀却被那个年轻男人一把按住了，那男人狞笑着说：“小丫头，你跑什么啊？过来和大哥哥们聊会天吧。”

他的手指狠狠掐在刘玲玲的肩上，刘玲玲吃痛挣扎了起来，那男人的手指却越收越紧。

王国强怒喝一声：“够了！你放开她！”他刚要上前，没想到另一个男人却一拳打在了他的肚子上，王国强猝不及防地跪倒在地，那个男人紧接着用脚狠狠地踹向了他的肚子。王国强猛地吐了一口血。

见到这一幕，刘玲玲怕极了，一边挣扎一边尖叫了起来：“你放开我，滚开！你个疯子！凶手！滚……”

刘运听见了女儿的尖叫，急忙冲出家门，看到在对门里，一个陌生人拽着女儿的肩膀，刘运怒上心头，一拳揍向了男人，怒骂道：“放开我闺女！”

那男人稍稍有些意外，但是却立刻回过神来，轻轻歪头，便躲了过去，单手便将刘运按倒在地。看到这一幕，比起恐惧，刘玲玲感受到更强烈的情感，则是愤怒，对于自己的无力，面对恶意的时候，自己只会尖叫等待别人的帮助吗？

她才不是这样的人。

她猛地一拳砸向了男人的腰。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女孩竟敢反抗，男人竟真的挨上了这略微无力的一击，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竟然被一个软弱的女孩打到了，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于是他松开刘玲玲的肩膀，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正当他狰狞地向前想继续殴打女孩时，楼下传来了邻居的骂声：“楼上哪家的神经病，大过年的，一个晚上都吵了几次啊？吵什么吵？有病啊？再吵下去我报警了啊！”

另一个中年人也拉住了他，说道：“够了，住手吧，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别再节外生枝了。”他回头对王国强说道，“话已经带到了，老板很期待你的回答。”随即两人便下了楼。

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刘玲玲看到了两人瞥了她一眼，他们眼里的凶光，让她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直到现在，也一直都没有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