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想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从早上开始的。
虽说最近已经暖和了些,可毕竟是初春的早晨,还下着小雨,所以何童在红绿灯路口看到那个女孩时还真是吓了一跳,这样的天气,竟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上衣和长裙,瘦伶伶的,呆站在绿化带里一棵树冠修剪得格外圆的龙爪槐下面。
是在躲雨吗,何童擦了擦鼻头的汗,一边偷看那个女孩一边这样心想。
今天何童穿了一件咖色的羊羔绒外套,像只狗熊似的,骑着自行车吭哧吭哧十几分钟,早就热得满头大汗了,春天的毛毛雨打在脸上,反倒觉得舒服。比起躲这种毛毛雨,赶紧去温暖的室内才更对吧,何童考虑着要不要过去把这句话告诉她。
正犹豫着,绿灯亮了,通勤的人群拥着何童的自行车向前,何童回了回神,仓促地朝着龙爪槐的方向“哎、哎”了两声,却发现那女孩已经不见了。咦,她是什么时候走的?何童骑着车子回忆着。这才一会的功夫,何童觉得她那身天蓝色的上衣长裙就已经在脑海里模糊了。
可真是奇怪呀。
从那之后,这一天都奇奇怪怪的。总是一不留意便开始盯着桌子上的绿萝发呆,或是站在咖啡机前端着空杯子出神,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神游了多久,神游的内容也记不起来了。现在又是这样。何童发现自己握着手机呆坐在马桶上,盯着棕色的隔间门愣神。刚才在想什么?唔,好像是从这个棕色开始,何童觉得它带了点明黄色,然后唔,何童努力地回想神游的路径,可就像早晨醒来试图抓住昨晚的美梦一样——它烟似的飘散了。
最后,何童下了结论:今天不停地做了好多个白日梦。
而白日梦,应该是因着春天的缘故。
手机里还装着妈妈昨天发来的公众号文章,《春季易发躁狂与精神分裂!几个Tips,教你稳稳过春天》。文章说,春天的光照会抑制脑松果体,春天的温度会扰乱内分泌,春天的气还会唤起肝气(“气?这么玄的东西谁要信!”何童忍不住向妈妈抗议),而这些都会造成情绪波动、思维奔逸,引起或加重一些精神疾病。何童对照着发现,自己最近的确是有一些“症状”,例如总是忍不住的兴奋,总是往外跑……不过比起相信春天的气,何童更愿意相信春天的魔力,或者说魔法。自己的心情和思绪只是被春天的魔法牵动了。
就像上班路上那片七姊妹蔷薇!何童开始回忆。一整个冬天都是团灰扑扑的枯枝,最近却突然泛起了一层晨雾似的绿色,走近看时那层雾气又消失了。“草色遥看近却无”,妈妈只会这么评价,仿佛只要找到精简的语言描述,世上美妙的东西就会像被解密的魔术一样失去吸引力。才不,只有亲眼看看那片缠绕着栏杆的野蔷薇,还有那层似有似无的绿色雾气,才能体会到它们让心扑通扑通乱跳的魔力。还有那些龙爪槐的枝条——何童忍不住又想起早晨那个女孩,她站在龙爪槐树冠下,那些枝条像把圆圆的伞——它们最近也泛出了绿色,不过和蔷薇枯枝上那种灰灰的绿色不一样,龙爪槐的绿色像是有些冷色调的柠檬黄。何童想买一团类似颜色的毛线,织一条小叶子披肩,这多适合早春呀。可惜买了几次都不合心意,那些颜色总跟春天的龙爪槐差了些意思。因为毛线没有春天的魔法,何童失望地承认,所以它的颜色是死的,而人是不可以把春天变成死物围在脖子上的。
当然,如果把这些告诉妈妈,那她只会说:“孩子,你忽悲忽喜,你的情绪又波动了。”何童这样在心里模拟着,对着不存在的观众耸了耸肩。
“算了不想了,我还是下班吧!”何童自言自语道(然后想起这也作为一种“症状”被写在那篇文章里)。
推开隔间门,何童走出厕所,并从步梯下楼。她打算在回家之前先去公司楼下的园区逛逛。巡视一下目前春天的进度,何童忍不住得意地想。
要说公司最让何童喜欢的地方,那便是楼下这一片园区了。上个夏天入职的时候,园区里每片起伏的小草坡上都至少有五六个浇水喷头不停歇地“哒哒哒、哒哒哒”,多热闹。还有合抱的悬铃木,以及何童在北京见过的最大的海棠树(路边绿化用的海棠长得就像棵小葱),甚至在那片白玉兰和紫玉兰之间,竟然还长了两株浅绿色的玉兰——可惜去年错过了它们的花期,何童有些懊丧地想,旋即又期待起今年来。园区一面的迎春花已经开了,接下来没准是那棵白梨树,没准是下周,或者过两天,它就会开出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毕竟春天来得那么快。然后海棠啦,玉兰啦,欧丁香啦,就全都会排着队地开花。
何童盘算着春日赏花计划,走到了一楼。正对着一楼步梯口的货物通道门打开着,从通道尽头的门望出去,何童好像看到了园区贴着公司楼外墙种着的一圈冬青绿篱。
怎么在这里开了个门呢?边在心里嘀咕着,何童边不客气地从这个通道走了出去。
出来还真是园区那圈绿篱。怎么在这里开了个门呢?何童左右看了看,想着怎么绕过这圈绿篱进到园区里去,却发现自己正踩在外墙和绿篱之间的一段轨道上。嗯,或许就是用这个轨道来回运东西吧,或许在这圈绿篱种下之前,在这栋大楼在建的时候,就开了这个小门,用轨道来回地运东西,何童推断着,觉得很有道理。
“叮铃铃铃——”,从轨道的那一头驶过来一辆小火车,红色蓝色粉色三个小车厢串在一起,锈迹斑斑的铁皮看着颇有年头。
——童话世界的魔法一定是在这个时候生效的!或者更早,不然任何有智慧的人都不会觉得这场面合理!何童事后有些恨恨地想。不过此刻,何童是彻底被这个魔法给蛊惑了,她用一种快乐的腔调喊了起来:
“啊!是轨道飞车!”
是了,一定是这个园区以前设置的一些娱乐设施,后来逐渐废弃了。这段轨道和小火车也就寂寞地搁置在了绿篱和楼宇之间。所以自己在园区逛了那么多次,竟然都没发现过它们。“真可惜呀。”何童绕着小火车看了一圈,有些惋惜地感叹,这个小火车里面看着还很整洁呢,而且刚才不还在叮铃铃地鸣笛吗,明明还可以运行,就这样被废弃了呀。
“是呀,是呀。”周围传来了一片附和声。何童快乐地向四周看,发现冬青的叶子摆荡着,发出“刷刷”的声音,稍远处的园区里,那些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树,也都长满了翠绿翠绿的叶子,它们摆荡着,发出“刷刷”的声音,齐声说着:“是呀,是呀。”
这不合理,何童内心有个微小的声音喊着,脖子和背也都不由得僵了一下。不过那股无端的快乐迅速在心里膨胀开,何童又望向小火车,快乐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
“坐上来吧,坐上来吧。”那些叶子又齐齐地摆荡起来,发出“刷刷”的声音。
“嗯!”
何童快乐地爬进了中间的车厢。
车厢里有并排两个座位,都很小,坐在里面有些拘束,何童微微抱了抱膝盖,接着推断道:“或许这是专门给小孩子玩的轨道飞车。”
——当然,这或许也是她今天唯一一个正确的推断。
“叮铃铃铃——”,小火车开动了。轨道沿着绿篱铺了一段,便腾空起来,越过低矮的冬青和白梨树——是啦,轨道飞车很少会贴地运行的,它们总要腾空跑上几段——然后又超过玻璃墙后的公司二楼,拐个弯扎进了悬铃木的树冠里——没准这还是个过山车咧,这样想着,何童抓了抓车厢边,心里那股无端的快乐也消散了些——然后歪歪扭扭地躲避着枝杈继续向上,又钻到了毛白杨的树冠里,毛白杨亮闪闪的叶子扑簌簌地从车厢上打过——何童往下望去,透过层层叠叠的杨树叶,下面似乎是园区外的人行道,现在小火车似乎是在园区边缘那几排高大的毛白杨里穿行。何童的理智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
——首先,这个季节毛白杨哪来这么多这么绿的叶子?啊不对,首先,这个轨道飞车的高度对小孩来说就不安全!何童一边在车厢里把自己悄悄缩小,一边努力忍住要从喉咙冲出来的尖叫。是的,首先,如果尖叫起来,那下面的行人没准就会抬头看,然后就会发现自己偷偷坐了专门给小孩子玩的轨道飞车……啊不对!
“呜——呜——”,小火车鸣笛了几声,在毛白杨密密麻麻的枝条间、一根格外粗的树杈边停了下来。
那个穿着天蓝色长裙的女孩正站在树杈上。
何童的理智无能地噤了声。绿叶子、小火车什么的都还好,一个活生生的人实在是有些超出它的处理能力。最后全凭本能地,何童友善地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仰头局促地假笑着问那女孩:“……你也要坐车吗?”
何童正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期待这段轨道绕园区一圈后会回到绿篱外的原点。同时,理智也用微弱的声音提出了一个新的“首先”:是的,首先,毛白杨怎么会在这么高的地方,长出这么粗又这么平的一根树杈?!
“这里就是终点站了呀!”那女孩用着快乐的腔调回道,“我只让任意达接你到这里。”
说着,她伸出瘦伶伶的手,把何童从车厢里搀了起来。何童更努力地赔了个笑容,跟着踉跄着从车厢爬出来,稳稳踩在了树杈上——只不过从脖子到后脚跟都偷偷地僵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女孩说这句话时语气略有些拘谨,可脸上依然是那种快乐的神情。
“你会来的,你会来的。”白杨树叶也齐齐摆荡着,发出“刷刷”的声音。
“嗯哼。”何童保持艰难的笑容。
她认出这个女孩了,没错,早上站在龙爪槐树下,那个瘦伶伶的女孩。(现在站在毛白杨树上!)而且离近看显着更瘦了,不知道是不是骨架窄小的原因,她整个人看着细细长长的,像是原野里一株细细长长的野草。山桃或者小蓟什么的,何童心里毛毛地想,没准就是细长的野草什么的成了精。(理智小小声提议,首先,或许可以先问问她的BMI来打开话题,她看起来瘦得不健康咧。)
“你说这里是终点站,”何童快乐的腔调有点发抖,“那,这里是哪里啊?”
——还能是哪里,你脚下就是公司楼前那条人行道,你就站在人行道上方、毛白杨的树杈上,这棵毛白杨还很贴心地把树杈长得跟地面平行,好让你站在上面呢!何童忍不住唾弃自己。
“这里是闲想的小路呀!”
何童低头看看自己脚下,又看看女孩脚下,呆呆地问:“……你叫闲想?”
“不不不。”女孩摆摆手,像“刷刷”地摆荡着的白杨树叶。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太瘦的缘故,看着像是两方浅浅的池子——总是把她的情绪诚实地倒映出来。
“就是闲想呀,”她耐心解释,眼睛里除了快乐,还多了些认真思索时的发愁意味,“就是唔,就是没有目的地东想西想,信马由缰似的,想到哪是哪!你今天就一直在闲想吧?早上盯着龙爪槐的时候,你就在闲想呀,想到春天,野蔷薇,还有各种各样的绿色,你刚刚还想到了棕色,犹豫要用绿色棕色和什么颜色织一件提花毛衣,一件无与伦比的提花毛衣,你还想到了春天的魔法,还有我。”
何童看起来更呆滞了。
女孩眼睛里映出几分热心肠。“你知道的,你在闲想的路上跳来跳去,走了太远啦,就来到了这里。”
“……嗯哼,”何童连嗯哼都带着些颤抖了。“是的,我、我今天不停地做白日梦来着。但是,但是你,”何童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双臂神经质地画了个圈,然后双手又绕起圈来,“你怎么也在这呢,这不该是我的,嗯,精神世界吗?”
“我是童话世界的精灵呀!”
——理智一本正经地念出了标题:《春季易发躁狂与精神分裂!几个Tips,教你稳稳过春天》。
“你说的白日梦,其实算不得是梦呀,这里离梦还有一段路程呢!你应该也有过这种感觉吧,顺着闲想的小路,一不小心走得太远太深,就陷到梦里去了;或者在闲想的小路上无意回了下头,就忽地回到了现实。这条小路,就在现实与梦之间呀!而童话世界,也在现实与梦之间,它就在闲想的小路的两边或者拐点上。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遇到你呀!”
——它字正腔圆:“如果出现了幻觉、妄想等情况,请及时就医,或加大药量。”
“其实,我接你来这里,是想问问你,”精灵又拘谨起来,眼里全是紧张与期待,“你愿不愿意和我签订魔法合同,成为我的人类伙伴呢?”
——没救了,冷酷的声音宣判道,加大药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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