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着狂热的欢欣语调说了一通身体抢夺计划,回头挑衅地看向何童。
何童这会已经挪动着麻痹的身体,面色晦暗地依靠在台阶上了。小女孩原本预料着会看到这个大人更加惊骇、更加痛心的表情,可是看清那双眼睛后,她脸蛋儿上的血液立刻被扫了兴似的齐齐褪了下去。
那双眼睛,那张脸,正很越界地写满了后悔。
是的,越界。毕竟后悔是那样一件私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轮不着这个最近才闯进自己梦里的不相干的人。小女孩有些恼怒,因为这份越界,她这会看着何童,就像看着自己了。一个懦弱地后悔着的自己。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阴晴不定的小女孩语气不善地说着,又向着何童走了过去。
何童愁眉苦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有些无奈地回道:“……我能说什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看她那个眼神!莫名被激怒的小女孩捏紧了拳头,恨恨地盯着何童的眼睛。是的,她看出来了,那是一个,打算为一些庸俗不堪的平静的快乐,抛弃愤怒和25的决心,选择妥协、原谅、并且偷偷享受人生的第26个年头的……背叛者!一个背叛者的后悔的眼神!
小女孩快步迈上台阶,一手揪起何童胸前的斗篷,一手威胁地高举起匕首。
“晚什么!我现在就把你扔进锅子里去!”
“唉!唉!”何童苦着脸,梗着脖子向后挣了挣,又越界地替小女孩流下眼泪来了,“其实你根本就在骗你自己,不是吗?你根本就知道,你复活不了她了!”
“……你说什么?!谁准你这么说!”
万万没料到何童敢说出这么越界的话的小女孩一下瞪圆了眼睛,简直是气急败坏地扬起匕首。
她想扎在这个自作主张地流下眼泪的脸上,可是却偏了一个耳朵的距离,刀尖直直地插进塑料调味盒的台阶里。“嗤——”的一声,似乎是什么泄了气,又或者是塑料盒子里逸了些调味粉末出来,总之,小女孩的眼睛也要蓄上眼泪了。她倔强地不肯眨眼,提防自己也会无能地滚出几颗泪珠来。
“呵!我看是你发现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就开始胡说八道了吧!——我真多余跟你说这么多!我现在就动手,把你丢锅子里去!”
小女孩拔出匕首,咬牙切齿地提溜起何童的斗篷继续向上爬。因为愤怒,她的力气大上了不少,何童轻而易举地被她拽动着上了几个台阶。
“是你伤透了她的心。再也无法挽回了。”
“……你,你给我闭嘴!”
小女孩见鬼一样地甩头看向依然软绵绵地摊在台阶上的何童。此刻,即便是小女孩这么麻利的动作,似乎也唤不起她的恐惧的本分了,她就那样自作主张地和小女孩对上了频道,莫名其妙得直让小女孩怀疑她其实是从某个无知无觉的噩梦里爬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挽回!”小女孩腾地一下捏住了何童胡说八道的嘴巴,用力得指甲都要掐进她的脸颊,“凭什么就只有我要挽回!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还不够挽回啊?!”
何童甩甩脑袋,动了动被捏住的嘴唇,想要回答,却被小女孩暴躁地打断:“你闭嘴!”
“……呐你伯用问记!”
“啊!你也别敲了!别敲了!”小女孩“啪”地一下丢开何童的脑袋,跳着脚抓狂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像是要抓住躲在后脑勺嗡鸣着的什么蚊子似的,“你有完没完!”
何童抽了抽鼻子,不无担忧地看向突然发疯的小女孩,“……敲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是你的那个精灵!她一直在敲门,一直在敲门!”小女孩恶狠狠的,嗓子都被吼到嘶哑了,“难道她不会累的吗!而且,而且,我还一直听到毕毕剥剥、呼呼猎猎的什么声音!她在干什么!”
“……她,她的确是使不完的牛劲……”
何童挤出了一个勉强得只够露出两颗门牙的苦笑,却惹得小女孩又妒又恨地瞥过来一眼,“哼,那我就让她进来!如果我的精灵复活不了,那你的精灵也不要活了!”
“诶别别别!”何童慌里慌张地栽楞了一下上半身,“她可是位大魔法师,名气斐然的那种——而且她打起小孩来都不脸红的!”
“我还能怕她不成!”
话音未落,台阶下便闪耀起一团冲天的火光,然后,英雄一般的嘀哩哩就那样淡定地跳过一个火圈,隆重登场……
英雄嘀哩跪倒在地。
“嗬、嗬——何童,嗬——快,快来扶,扶一扶我……”
嘀哩哩双手撑地,那喘气的动静比何童这个被捅了几个窟窿的破风箱还要夸张,费劲地吸上好几大口气后,她就赖皮地俯倒在了大理石台面上。
“……何、何童,快,快来扶一下我呀,哎呦,我可真是……累坏了……嗬、嗬——”
被呼唤着的何童很想用手捂一捂自己的脸。
她先是看到那个引人注目的大火圈,它被嘀哩哩抓着两端甩了半圈之后,就“啪叽”一下,黏在了料理台上。等上面的火焰慢慢消退,何童才看清原来那是她那条美丽的无与伦比的手工大披肩,而嘀哩应该是在用着了火的披肩跳绳什么的……
——披肩!我可怜的宝贝披肩!
然后,何童就看到了嘀哩哩那凄惨又狼狈的脸色。
——嘀哩!我可怜的宝贝嘀哩!
是的,这会嘀哩哩的小脸别提多可怜了,那颜色,就像一颗还青翠着的李子刚刚泛出点红,就立刻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果霜……跟刚刚跑完一整个马拉松一样!
“……哎呀,嗬,可把我累坏了呀。何童,何童?你在哪呢,我跟你讲,嗬、嗬——”
嘀哩哩瘫倒在原木色的大理石台面上,哼哼唧唧地原地翻了几个身想要寻找何童,那姿态就像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天经地义般地占领了一块燕麦饼干,简直比回到自己家还要自然。
“……我原本想,哎呀,就干脆用跳绳的魔法来找你呀,你知道的,当跳绳跳到一定的数目,就可以躲在绳子切割出的空间里,来到平时看不到、找不见的地方!我就想,唔,就先试试跳十一下吧……”
嘀哩哩唠叨着翻了几个身,总也找不见何童,就支起手肘抬头左右看了看,果然,就见何童正很惬意地坐在一道长阶上呢。“哎呀!你在那儿呢!”嘀哩哩快乐地喊了一声,就又放下肩膀,赖皮地仰躺回地上了。
她有些疑惑何童这次怎么这么不体贴,呆坐着休息也不肯过来扶一扶自己。不过这会儿真是连疑惑的时间都没有呀,自己必须得先介绍完魔法才行。所以她立刻又接着讲起跳绳的事情。
“这个就是你的精灵吧?”
小女孩提着匕首坐在何童的脑袋边,望着下面念叨着不断攀升的数字的奇怪精灵,她面色古怪地问。
“嗯。”
“……她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关心你?”
“……要等她把想说的话说完。说完她才会注意到别的事情。”
何童虽然想为嘀哩辩白几句,例如其实她很温柔、很会照顾人什么的,可是旋即又想到“不要在饿肚子的人面前吧唧嘴”这种人情世故小tip,所以她决定,还是不要在这个失去了精灵的小女孩面前表现得太幸福了。
台阶下的料理台上,嘀哩哩正躺得像是在女寝夜话似的唠叨着,她唠叨的数字也已经升到了可以解释她那青红李子一样的脸色的水平。
“……等我跳了三千三百三十三下的时候,魔法还是没有生效!哎呀,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坏了呀,坏了呀……这次的魔法怕是要跳一万零一下了!”
——够了!别说了!我心疼!
何童无助地阖了阖眼皮。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最后,竟然真的跳够了一万零一下!哈哈!当时,我的跳绳转得简直比风都要快,周围的大火都被吹得‘呼呼呼’地贴在了地上……”
“……嗯?大火?”何童终于忍不住地插话,“嘀哩,怎么还有大火呢?”
“唔,唔……”原本懒散地躺着的嘀哩哩一听到这句发问,立刻像是关节生锈似的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还装模作样地松了松肩胛,“那个,那是因为……”又若无其事地做了个牛面式手臂。
何童一看到她那李子一样的小脸上隐隐要凝聚起来的两朵小云,就知道,这个精灵准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情了!
“……嘀哩,怎么了?哪里着火了?”
“那、那……哎呀!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呀!”
嘀哩哩终于肯把注意力放在何童这边了。她先是看到正坐在何童旁边的面色阴郁的小女孩,立刻转移话题似的装模作样地打招呼:“哎呀是你!做噩梦的小女孩!你好呀!”然后,她又看到了何童斗篷上的几个大窟窿……
“天哪!何童,你受伤了?!”
这下她也顾不得腰酸腿疼了——原本她还想先做一套拉伸动作的,这样可以避免肌肉损伤——急忙一个勉强至极的弹跳起身,一瘸一拐地朝何童跑过去。
“不用慌不用慌,都是小伤口啦,你看,我不还是好好的。”
嘀哩哩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血迹。“天哪,你们两个在搞什么?不会是想弄血祭什么的复活吧?!”
何童和小女孩都莫名的心虚,见嘀哩哩想要挤坐在两人中间,小女孩还不动声色地躲到了何童的另一边。
是的,常年的愤怒并没有磋磨掉她那独属于小孩的直觉,她只一看这个精灵的……面相,就知道这个人真的会动手揍她!所以,尽管刚才精灵一副丧失战斗力的模样,她也完全没有提刀上去找麻烦的打算。
“咳,所以嘀哩,那个大火没事吧?”
见嘀哩哩皱着小脸检查自己身上的伤口,无耻的何童打算心虚转移。
果然,一听到“大火”两个字,嘀哩哩那不满得近乎愤怒的表情就收敛了许多。“唔,没有特别大的事……小梦已经带着鸽子她们先离开了,我们,我们也得快点逃跑了!”
“……什么?!”
“嘿、嘿嘿,”嘀哩哩搓着瘦伶伶的手指,咧起嘴角对疑惑又震惊的两人狡辩:“当然,不用跑得特别快,因为这个事儿,说急它也没有那么急!大火应该还得好一会才能烧到这里呢,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
“你吹什么牛!”火爆脾气的小女孩听着,忍不住隔着何童朝嘀哩哩挥了两下匕首,“什么火能烧掉我的梦!”
“当、当然是永恒的火焰呀……你们两个都没听说过?嘿,永恒的火焰,它只会燃烧属于人类的东西,比方说,签证、记忆,还有……还有眼泪!所以那条大披肩才会那样熊熊地燃烧了起来呀。在童话世界,永恒的火焰可是珍贵得不得了的东西,尤其是处理滞留的人类小孩,简直就是最佳神器……唔,你、你们两个,不要这样看着我呀,我也不想用这么激进的方式的。只是我一着急,就会想起好多好多已经忘记的事情,今天也是,我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保存着一颗永恒的火焰的小火星儿来着……我就想试试,没想到,火势一下蔓延得那么快……”
心虚的嘀哩哩简直要从手指尖再搓出一颗火星儿来了。尤其面前两人那难以置信的绝望的眼神,像是复制粘贴似的,直把她盯得抬不起头。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的这个梦,还有我的记忆和签证,都会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光?你在胡说什么!”
小女孩一边跳脚一边野蛮地大喊。
“只是这个梦的小世界会被烧掉而已啦……咱们赶紧把精灵复活,然后离开,就一点问题也不会有!”
“你们,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啊!”
小女孩不理嘀哩哩的提议,执拗地拧了拧脖子,又想起什么似的。是的,她的耳边不仅一直有毕毕剥剥、呼呼猎猎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噜咕噜咕着越来越近……
“……锅子,我的锅子……”
她喃喃着,急忙失魂落魄地沿着台阶跑上去检查她的锅子了。
嘀哩哩伸手徒劳地挽留了一下她,然后又看向了同样失魂落魄的何童。不知道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两人是怎么相处成这样心有灵犀的模样的,总之,嘀哩哩看着她们,就像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做噩梦的小女孩,或者一大一小两个何童,看得她心里直犯嘀咕。
何童也委屈又埋怨地看向嘀哩哩,“对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话还没说完,何童就一咧嘴哭了起来。
“诶,怎么了何童,”看何童这幅模样,嘀哩哩的心都突地颤了一下,忙心疼地凑上去抱住了她,“是,是精灵复活起来太难了吗?没关系的呀,可以交给我呀。”
何童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台阶顶上传来了小女孩抓狂的怒吼声,“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锅子都沸得要溢出来了!”
然后就是木柄勺子“咣当咣当”搅拌的声音。
何童留意了一下上面的动静,便压低声音问嘀哩哩:“嘀哩,自杀的精灵,还能复活吗?”
嘀哩哩表情都凝滞了一瞬,“……啊、啊?”
看嘀哩哩的反应,何童有些痛苦地把脑袋埋进了她的怀里。
她不像小女孩那样,还有那么多的创造先例的鲁莽的勇气——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勇气——她只知道,既然童话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自杀的精灵复活的先例,那就说明,那就说明,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嘀哩哩愣怔地把何童在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一边摩挲着她的头发,一边凑到她的耳边悄声安慰:“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至少我们能用永恒的火焰做善后工作,这也是很幸运的事情了……”
何童哽咽着,在嘀哩哩的怀里微微点了点头。
这下嘀哩哩终于发现何童哪里不对劲了,她软绵绵地趴在自己怀里,像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咦?你这是怎么了?”
嘀哩哩轻轻捏着何童的肩膀,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扶起来。
“是蝴蝶。”何童说着,禁不住磨了磨牙,终于给自己愤怒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出口,“一只蝴蝶告诉这个女孩,它可以用蛛丝把现实世界和童话世界缝合在一起,它还送给了她一把有蜘蛛毒素的匕首——哪个好人会送小孩匕首?!”
“蝴蝶?”一向淡定又悠哉、火快烧到屁股都还不忘做拉伸的嘀哩哩,竟也罕见地提高了音调,“你说蝴蝶?!”
她念“蝴蝶”两个字时,用着一种奇妙的音调,听起来就好像那不是物种名称,而是一个名字。
——是的,一只特别到能将所有蝴蝶共同的称呼作为名字的蝴蝶。
只要有什么受害人痛苦地吐出“蝴蝶”这两个字,便让人知道,又是她,那只将“蝴蝶”变成一个名字的蝴蝶。
何童狐疑地看着嘀哩哩那气恼又厌恶的小表情,“怎么了?你知道这只蝴蝶是谁吗?我听女孩说的,它像是一只大蓝闪蝶。”
“大蓝闪蝶!”气鼓鼓的嘀哩哩更罕见地咬牙切齿起来,“她怎么又逃出来了,我都不知道诅咒她多少次了!”
“啊?你还真的认识它?”
嘀哩哩鬼鬼祟祟地看了一眼正气急败坏地搅着锅子的小女孩,只这一小会儿,她便从一个专业的精灵的角度做出决定:还是不要告诉这个要强的小女孩蝴蝶的事情好了。
想到这,她神神秘秘地伏在何童的耳朵上说起悄悄话:“那是一只很坏很坏的蝴蝶!一个恶名昭彰的骗子!混蛋!而且,她跟我和小梦很不对付,尤其是跟我!”
何童一本正经地听着,心情很是微妙,因为嘀哩哩的语气里虽然能听出她一如既往的正义感,但更多的还是像一种厌恶满满的私人情绪——这让何童觉得两人的闺蜜情在这个诡异的时机上了一个台阶。这可真是……不合时宜!
“好多好多年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诅咒她,我把她囚禁在了一座用三十七只猫卷叶蛛拉扯着的飘浮蛛网作为地基的蜘蛛监狱,并让这座监狱追随着无尽海上的一个神秘小岛的电场,去四海飘游!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没想到,她竟然又逃了出来!”
何童微不可见地连连点头,也用气声悄悄回应:“看样子,最晚在去年秋天,这个蝴蝶就已经带着一些蜘蛛相关的魔法,华丽归来了。”
“什么?”嘀哩哩拧紧了眉头,大眼睛不满又委屈地瞪大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说她华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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