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丛虽然心虚,但秉持着梁矜言教他的大胆准则,面上波澜不惊,冲着他哥挑了挑眉。
“对啊,不是你让梁总照看我的吗?”
郁应乔被反问到症结上,顿时哑口无言,而且他头一次看见弟弟露出这种表情,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儿看见过。但小丛说得有道理,明明是他自己拜托好友,现在看见梁矜言将郁丛照顾得不错,他应该开心才对。
只不过为什么梁矜言没告诉他这些事?
他走近了,恍惚间觉得弟弟看起来比以往更放松了些,以前每次回家都如临大敌一般,今天却云淡风轻。
很熟悉的作风。
郁应乔脑仁又有点痛,他压下那点莫名的疑虑,走到郁丛身边。抬起手之后却犹豫了片刻,才轻轻落在郁丛肩上,拍了拍。
他轻声道:“对不起,伤还疼吗?”
郁丛瞥了一眼肩上的手,表情不太自然:“还行吧……你搬出去了吗?”
问题一出来,郁应乔又成了表情不自然的那个:“对,走吧,先进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移话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郁应乔故意落后一步,借着昏暗灯光偷偷看向郁丛颈上的伤。那么大一片,当时他怎么就没及时发现郁丛不见了,害郁丛伤得这么重。
不,在宴会之前他就该发现姓程那小子心怀不轨。
也不对,早在五年前,郁丛还在读高中的时候,他就该好好调查程竞。当年凭空出现的一本日记太蹊跷了,即使程竞说是自己在学校里捡到的,但也算来路不明。
事发的时候,郁应乔刚进自家公司,第一个项目就在国外。等他收到消息时,父母已经安排了郁丛转校。他匆匆回国,却只来得及从旁人口中听闻那些事。
那本日记他也看了,却是郁丛亲自拿给他的。十六岁的半大小孩,梗着脖子一脸倔强地把日记丢到他书桌上,装得无所谓,其实眼里都是希冀。
他还记得郁丛说:“反正不是我写的,爸妈不相信我,哥呢?”
郁应乔只瞄了一眼,日记上的字迹和郁丛的几乎一样,但那些恶毒又狂妄的语句,绝不是他认识的郁丛会写出来的。
他在弟弟面前向来是严肃的形象,所以安慰的话他没说,只是果断回答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郁丛的表情也随之放松下来,揉了揉眼睛,低声说自己知道了。
离开之前,还转身对他道:“哥辛苦了,你加油赚钱,我以后还当你的跟班。”
明明说清楚了,第二天却不知怎的,郁丛开始躲着他。见到他就跑,不得不面对他时也从不对视,看着别处敷衍应和两句,说完又开跑。
郁应乔不清楚原由,把人逮到自己跟前明确发问,郁丛也不愿意说,他又只好把人放走。
从那之后,两人就渐行渐远。
又经过一盏路灯,光影变幻,郁应乔忽然发觉郁丛已经比十六岁时高了一截,骨架也长开舒展了一些,而他缺席了这些变化。
两人在沉默中从后门进入郁家,远远地就听见花园里一阵欢声笑语。
脚步渐近,灯火通明,一串串新挂上去的彩灯下安置了一张长餐桌,一些他们都没见过的年轻面孔正围坐着饮酒说笑。
被簇拥在正中间的是霍祁,骨折的手臂已经拆了绷带,穿了一身亮眼的白色正装,胸前口袋里放了一朵粉白玫瑰。比起其他年轻人的故作姿态,霍祁就连笑容也自然得找不出一丝纰漏,举止言谈大方得体,又恰到好处地高贵,宛如这里的主人。
兄弟二人在灌木掩映的石子路口停留了片刻,就连郁应乔也陷入了沉默。
郁丛转头,有点稀奇地看向他哥:“你怎么呆住了?”
郁应乔皱着眉:“原来你小时候不开心是因为这个。”
郁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郁应乔也无法具体描述,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在旁人看来,霍祁的举止称不上鸠占鹊巢或越俎代庖,这人只是待在被允许的地方,做着被允许的事情。而允许霍祁这样做的人,也就是郁家夫妇,他们也并不认为有任何不妥。
郁应乔以前忙着学业,忙着进公司之后尽快独当一面,以至于他忽略了这点。
正在兄弟俩说话时,那边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
霍祁也看了过来,连忙起身,恭敬问候道:“大表哥,小丛表哥,你们回来啦。这些是我的同学,他们是过来探望我的,正好被姑父留下来做客。”
说着又对其他几个好奇的年轻人介绍:“这是我的两位表哥,人都很好的。”
郁丛听见最后半句话,有点无语。越没有的东西越强调,是的没错,他就是超级大坏蛋。
郁丛瞥见霍祁的那些同学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也纷纷打起了眉毛官司,使劲递眼神,悄悄指了指脖子,遮掩了像没遮掩一样。
霍祁介绍完之后又对郁应乔说:“大表哥,姑父让你回来之后先去书房找他。”
郁应乔惜字如金说了个“知道了”,又转头问郁丛:“你要留下来还是跟我先进去?”
他有些惊讶于郁应乔的转变,什么时候这么通人性了?还知道给他台阶下?
但郁丛不想躲,好说歹说他也算半个主人,哪儿有逃跑的道理。而且他都给人当狗了,也无所谓什么体面不体面,他不开心了就要让所有人都不体面。
于是他坦然道:“我留下来,你跟咱爸多说会儿话,别急着回来。”
郁应乔:“……行。”
他听出来弟弟的言下之意了,估计又要搅动一场风暴,那他就负责拖延住父亲吧。
但离开之前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用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嘱咐道:“摔杯为号,我就在楼上窗边。”
书房的窗户正好就在花园上方。
郁丛反而不解:“号什么?你要下来对我擒拿手吗?”
郁应乔:“……”
怎么把他想得这么坏?他不喜欢解释,留下一句“傻子”,转身离开。
郁丛被骂得莫名其妙,但听他哥的语气又不像真骂,所以他到底哪里傻了?郁应乔果然还是不通人性,话都讲不清。
他收回注意力,在那群人的注视下走到餐桌旁,直接坐到了主位上。
人群瞬间静了静。
霍祁最先有反应,扬声道:“方姨,给小丛表哥倒杯酒吧。”
别墅里,有女人遥遥答应了一声。方姨在郁家工作了二十来年,郁丛回来之后,大半时间也都是方姨带着。但方姨年纪渐渐上来,郁家人很少再麻烦她,毕竟两个主人不常着家,兄弟俩也都大了,不需要人再照顾。
霍祁这句话,让郁丛的心情更差了。
他面无表情道:“你使唤谁呢?”
霍祁纯真温良的表情一僵,还没来得及说话,郁丛又开口。
“酒就在桌上,你让待在屋里的方姨出来倒?”他问,“你多大了还要别人伺候吃喝拉撒?”
气氛冷下来,寂静中不知是谁小声说了句“我草这么拽”。
方姨正好走了出来,郁丛转头,表情和语气都平和许多:“方姨您休息吧,这里一堆年轻人,哪儿能麻烦您?”
中年女人为难地立在原地,看了看众人。但这里面还是小少爷最为重要,于是她笑了笑,又转身进去了。
之后,郁丛回头看向桌旁众人,锁定了刚才出声的一个黄发男生。
他皮笑肉不笑:“我只在自己家里拽,不像别人。”
那男生飞快地瞥了一眼脸色沉下来的霍祁,不敢说话了。其余人也不约而同看了看霍祁,有两三个完全藏不住脸上的八卦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是真心朋友,反而是来凑热闹的。
郁丛好歹比这些人大了一岁,也经历过不少场面,阴阳怪气完之后又丝滑地开始寒暄。
“你们都是学舞蹈的吗?”
在场一共六个同学纷纷点头,有一个比较外向的女生主动回答:“对,有和霍祁一样学古典舞的,两个学民族舞的,还有一个现代舞的独苗苗。”
一个看起来颇有文艺气息的男生举手,表示自己学的是现代舞。
郁丛接话道:“那都很厉害啊,跳舞挺不容易的,得从小开始每天练功吧?”
即使郁丛的嗓音仍旧微微沙哑,主动放松语气时也显得平易近人,话题挑起来,大家也七嘴八舌开始讨论。
那个学现代舞的也打开了话匣子:“对对对,好多不了解现代舞的人以为我们就是跳大神的,随便扒拉几下,看起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其余人附和着笑起来,郁丛也被逗笑了。
外向女生忽然道:“小丛哥,你笑起来更像明星了,没考虑进演艺圈吗?资质这么好,身边资源也好,不用真是浪费了。”
郁丛被夸得差点没接住话,谦虚了两句,意识到话说多了,喉咙又开始疼起来。
他开口道:“帮我递一下果汁呗。”
两三个人同时起身,最后被那个现代舞男生近水楼台先得月,将装了果汁的大玻璃瓶挪到他面前,顺带问道:“小丛哥不喝酒吗?”
郁丛一边倒果汁一边答道:“伤没好,不能喝酒。”
其他人都偷偷看向霍祁,刚才是谁主动提出的喝酒来着……而且自从被呵斥之后,霍祁就没再说过话了。
霍祁周遭的空气都有些凝固,而众人再一次寂静下来。
也就是在这时候,霍祁的眼泪滴在了餐盘边缘,滴答一声,虽然轻但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霍祁你怎么哭了……”
“你没事吧?”
所有人都看过去,霍祁接过身旁女生递过去的纸巾,却没擦眼泪。反而抬起头,用通红的双眼可怜地看向郁丛。
“小丛表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也有伤,因为喝了两杯酒有点醉了,才说出那种话的,我待会儿去姑父面前赔罪……”
郁丛静静地坐在那里,倚着靠背,观看霍祁的眼泪。
如果是以前,他早就暴起了,要么动手要么找大人评理,虽然每次都是以他没理收场。可是现在,他见识过梁矜言是如何气定神闲,用言语和姿态压制别人的,所以他也有样学样。
他不说话,霍祁的表演也用尽了台词,直到眼泪也有点流不出来了,郁丛才慢悠悠开口。
“我爸妈把你当亲儿子疼,当然不会怪你了。不如这样,我替你问问,他们有没有在遗嘱里加你的名字,免得你隔三差五跑过来打探,还要提防我跟你抢,多麻烦啊。”
霍祁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置信,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近朱者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第 35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