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嗯……”
夏福自太子时就有个毛病,虽手不释卷,却总是记不住书上所言,有人过目不忘,他可倒好,过目皆忘。
于是绞尽脑汁,也只想出这么两句。
“仁之发也。从心旡声。又亲也,恩也,惠也,怜也,宠也,好乐也,吝惜也,慕也,隐也。”
“柏诵读三遍,虽记于心,却仍不知其意。”
白发披肩,肩膀宽阔,可在夏福眼里,就是如此的背影看起来却无比落寞。
“可还记得?那日先帝病危,你我二人于殿中,说的话……”
先帝病危之时?
夏福一怔。
他怎会不记得?
彼时宫变计划既定,箭已然在弦上。只是他心中有私心,想要亓官柏远离纷争,于是拖着病体召人入宫。当日他为提神服了五石散,只记得先生听后难以置信的表情,和仓皇离去的背影。
他应该是说了什么不堪入耳,大逆不道的话吧。
“你说……”
亓官柏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每见先生,孤心甚悦,
欲修同船,共享枕席。
抛却浮华,隐于山穴,
与先生……
从此……
神魂相容,
夜夜缠绵。”
……
“何为心悦?”
“而后三日,柏阅遍藏书,虽未得其释,然一词一句言情述爱间,心中所念所想……
皆是你。”
本来加固在腰间的双臂渐渐松开。
夏福心中惊异难以言表,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第四日,登基宫宴,后殿之中,柏本欲倾吐孺慕,可却不知……那日如期。”
“自那以后,觉水中异样,于柏如反掌。”
所以昨天晚上,先生用那种眼神看他是因为……
夏福不理解。
早知杯中有药,先生为何还要喝?
寒风透过门缝吹进空荡漆黑地古月轩,夏福穿着单薄的素衣,亓官柏的话就像烙铁一般落下滚烫的刻印,
心之痛更胜体肤。
……
“你或不知……”
“很多次,柏欲囚阿福于榻,锁在身边。心有魔时,想过与你同修,共享天寿,甚至也曾想过……登至极乐时,你我同赴地狱。”
“可爱人予自在,柏不能阻止你前进。”
“但至少……”
亓官柏转过身,眼底是压抑着的痛苦,他拉过夏福的手,将一个白瓷瓶放在夏福的掌心。
“此乃见血封喉的毒药,你心系家国,死期总有谋算,
待到那时,但请天涯海角,定寄瓶于柏。”
“瓶至那日,便是归期。”
“……可莫要再弃柏于世。”
亓官柏将他垂下的发丝别到耳后,此时名权尽誉的天下师内阁首辅,他的先生,卑微的请求着与他同死。
眼泪无声地滑落脸颊,大颗大颗地溢出眼眶。
“阿福,被抛下的从不可能你。”
夏福心痛极了,他扑进亓官柏怀中,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错了,先生。”
“你罚我,罚我好不好?”
他觉得先生碎了,
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碎了。
是他亲手毁掉了那个意气高昂,风骨峭峻的亓官柏。
“何日归家?”
“三……啊不,后日!后日定归。”
……
翌日,卯时。
冬日的天刚蒙蒙亮,古月轩的大门“砰 ”地一下被推开,还在梦中的夏福猛地从床上起身,睡眼朦胧地看着鱼贯而入的太监宫女们。
地上有昨天绑夏福的绳子,他身上还盖着亓官柏的大氅,下人们像是察觉任何不对劲一般,有条不紊地打扫着屋内。
为首的宫女甚是面生,显然与昨日的不是同一人,她笑脸盈盈地向夏福行礼。
“娘娘妆安,奴婢青梅,是古月轩新上任的掌事女官。”
新上任的掌事女官?
夏福挑眉。
怕不只女官是新,她身后这些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个眼熟的。
见“娘娘”蹙着眉头,青梅也不慌,颔首又道:“娘娘莫忧,青梅虽是这古月轩的新人,但诗书礼仪无一不晓,更是曾受教于天下师亓官先生,定能伺候好娘娘。”
亓官柏?
听到关键词,夏福眨了眨眼睛,瞬间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青梅甚是懂的分寸,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厉声吩咐下去:“娘娘不喜旁人伺候梳洗穿衣,你们都先准备妆面首饰吧。”
太监们搬来屏风将榻前的一小片地方隔离开,青梅拿进繁复的宫装拿放到床上,背过身去。
夏福了然,一层一层套在外面。
青梅用他们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师弟莫慌,皇后娘娘已被禁足多日,请安也只是在景仁宫前数数人头而已。”
“哦……哦哦,好。”夏福手忙脚乱地系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带,看着自己的身体,颇为犹豫地说道:“师……师姐,你确定这样不会穿帮?”
他虽身材不如成年男子那样高大,却也比一般女子看上去壮一些,在秦楼楚馆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扮一个胡人舞姬还说的过去,但要在这人人相熟的宫中作一个嫔妃,怎么看都不像。
青梅转过身,为他整理错乱的衣裳。
“不会,月妃身高五尺有余,面容英气,你们很像。”
一个女子,有五尺身量?
难怪尸体发现时大家都没有怀疑不是夏福,没想到连身高都相差无几。
这太奇怪了。
为何……
会不断有与他相像的人卷入这起纷争中?
夏福坐在梳妆台前思索着。
蓦的,
“陛下驾到——”
柿帝随声踏进殿中。
宫人们跪倒一片,夏福则稳坐在梳妆台前,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淡淡地看着柿帝带来的太监将早膳摆满桌子,再看着他挥退满屋的下人。
殿门关上,韩阳舒走到他的身边,将他头上各式的钗环摘下:“今后,你不必去皇后处请安。”
夏福透过镜子看着站在身后的人,十六年过去,岁月在当年意气风发的脸庞上留下了清楚的痕迹。
“韩阳舒。”
他依然叫着他的名字。
“为何要带我入宫?”
“……”
“我承认,昨日之事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我很欣慰,你能变成我们当初约定的,那样的帝王。”
“可陛下,这跟夏福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他有嫌疑,此时应该在大牢接受审讯。”
“若清白,那此时也应在家做与家人团聚。”
“请问,为何他偏偏会在您的后宫中?”
“这也是维护社稷安康必要的一环吗?”
面对夏福连续的发问,韩阳舒默不作声,依旧为他一件一件摘掉头上的钗环,动作熨帖小心。从始至终,脸上都是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表情。
脱去繁重的首饰,柿帝将视线转移到华丽的外袍上。
本是不经意的一瞥,注意力便被夏福后颈上的青紫色吸引了过去。
与昨天在凉亭中看到的是同一处,此时淤血开始散去,边缘渐渐变成暗红色,一直延伸到衣领之下,更深的地方。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柿帝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外袍的边缘在手中被抓得变形,他强撑着挂住嘴角的微笑,装作轻描淡写地转身将外袍搭在衣架上。
“来,用早膳。”
“放我走。”
夏福语气生硬地要求道。
“再不用,凉了就不好吃了。”
柿帝像是全然没听见似的,笑眯眯地唤他过来。
“太子夏已经死了。”
柿帝坐在餐桌前,背对他的肩膀一颤。
“陛下,草民夏福。”
夏福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因为除了先生,他不想与过去的任何人扯上关系。
听着划清界限的言语,柿帝似乎僵住了,然后投降似的放下手中的碗筷,问:“还记得卓兴怀吗?”
前世的记忆实在太过沉重,夏福着实不想回忆,但听柿帝语气严肃,想着或许与当今献祭逆党一事有关,于是硬着头皮回答道:“记得,革命团最初的领袖,你的结拜大哥。”
“嗯。”柿帝抬头望向头顶天花板上绘制复杂的花纹,“他也是……二十五年前哀牢派来的细作。”
“什么?!”
那时,他虽然与韩阳舒有相同的信念与想法,但所谓革命团的领袖卓兴怀他是从见第一面就不喜。所以回到都城计划开始之后,他就只和韩阳舒单线联系,先开始还能听到韩阳舒的手下议论此人,但到最后不知道如何也就渐渐没有消息,也再也没见过了。
柿帝继续说道:“我当年中途发现了他细作的身份,正想着如何暗中除掉然后顺理成章的接管革命团时,他竟然掉下悬崖失踪了,就在出事的那年春猎。”
“事后我去查过他的房间,结果一无所获。”
“虽然有人亲眼看见他从崖边跌落,但我依旧不放心,所以吩咐周围的人留意有相似样貌的人出现。
就在一年前,司天监的人来报,说是在古月,哀牢与大柿的交汇处看见疑似是他的人出现,但不久后便消失了。谁成想几天前,他又再次出现在上京中。”
“我暗中让人盯着,他从镇国侯府逃出之后,没有去其他地方,也没有去见什么人,而是直接走上菜市口,完成了一场装神弄鬼的招魂仪式,而你,那天也恰巧出现在那里。”
“不好奇吗?”
“月妃是谁?”
“昨日新的仪式上被指定的人是谁?”
“而你,又是谁?”
柿帝微微偏过头,眼珠转向身后神情恐慌的他。
“姬夏的尸体,明明是我亲手放进皇陵中的,不见了。”
“有人偷走了它。”
“还有亓官柏……”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打断了柿帝的话。
“陛下,该去勤政殿与内阁大人们开朝前会了。”
看着柿帝站起身,夏福内心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追问:“然后呢?先生如何?”
柿帝眯起眼睛微笑着望着他:“真的想知道?”
夏福轻咬着下唇有些纠结的望着他,眼中是显而易见的急切。
柿帝勾唇,推开门,朗声说道:“今晚,赐月妃养心殿侍寝。”
候在门旁的大内总管仰头:“今晚,陛下赐月妃养心殿侍寝——”
被措不及防击中的夏福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侍寝??!!
“韩阳舒你给我适可而止!!!”
柿帝听着身后传来夏福生气地叫喊声,脸上的笑容更似沐浴在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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