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告别前尘

柿帝心中滔天的惊愕,犹如满天粗粝的风沙迎面而来,野蛮地涌进鼻腔与喉咙。

他虽说不明,但听到夏福这个名字出现在圣旨中,还有今日月妃的真实尸体出现在古月轩。

一切似乎也足够令人了然了。

殿下……

“宣朝晖使夏福觐见——”

大殿门口,逆着晨光,夏福着司天监玄衣入殿,神情坦然,仪态端庄,丝毫瞧不出是个平民出身。

“谢恩——”

柿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昔日敬着念着的殿下,在他脚下,毫不犹豫的,深深地拜了下去。

巨大的反差让时空交错,滞空感不断从上位与下位的置换中主宰着韩阳舒的心,他看着那张与殿下一模一样的脸,似乎在某一瞬觉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不止这人,还有周遭的一切。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万人仰视的龙椅上,不该手握朱笔,不该一言九鼎。

这一切是梦。

梦醒,他就是刚刚逃出烟花柳巷的自由身,被笑容爽朗不拘小节的卓兴怀收留带回革命团,日子平淡又快乐,而后某一天,他救了个落难的皇子,从相互看不顺眼到彼此欣赏,一起豪言壮志,一起挥斥方遒。

可当他张口发出声音,却是:“退朝吧。”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人之声如浪潮般迎面扑来,柿帝一颤。

原来梦还在心里,

不在身边。

群臣散去,只有夏福还立于殿中。

柿帝掩面,摆手遣散下人。皇后也在行礼后离开了,不曾回头,也走的干脆。

良久,还是夏福先开的口。

“此一别或是此生不见,陛下……还有话对臣讲吗?”

他有其实有很多话,譬如,为什么要跟亓官柏去九死一生?为何不愿意留下来?

又或者,私自篡改圣旨,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明明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

“你……恨我吗?”

“恨你?”夏福仰头看着他,“我不恨你,相反,我一直以来都很感激。感激机缘在我迷茫时将你带到我身边,让我的深恶痛绝的人生和虚无坎坷的愿景有了新的载体,因为你,姬夏获得了永远的自由。”

“其实,我不认为那些物件能够让我有多么痛苦,他们摧残的只是一副躯壳,而我的灵魂永远清醒。哪怕世上只有我一人知,姬夏……不负皇子,不负帝王,更不负天下黎民,那些过往并不是刺向我的剑。即使憎恶身为天家一员的命运,但我依然对得起它。”

“你所见姬夏之不屈,姬夏之骄傲,姬夏之无私,都是他不愿却又不得不成为的样子。”

“陛下,我不恨你,也不很他们。”

“我恨得是我不能自己的前生。”

柿帝眼中是深深的怀疑,他眯起眼睛去看夏福,竟然觉得他的身形有些模糊:“你感激我?”

夏福似乎很是平静,浅笑颔首道:“很感谢你,当年在团山之上,与我击掌为誓。”

“很感激你,成为了天下的帝王。”

十六年励精图治,除旧革新,终换天下安定,黎民富足,无论是姬夏还是夏福,皆乐见于此。所以哪怕他出身娼妓,哪怕他也不是庆国公嫡子,甚至哪怕他不是韩阳舒,又有何妨呢?

夏福欣慰,心甘情愿地拜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后毫不留恋地转身,不止与韩阳舒,不止与皇宫,他也要与姬夏做个分别。

“离亓官西正远一点!”

夏福侧眸看向柿帝,无奈地笑笑,只当他是头脑一热说出胡话。

“虽然你也不会听,但这是忠告。”

柿帝正色不像是冲动之言,反而带有提醒的意味。

夏福怔住片刻,而后像殿外望去。

“我知道了。”

“等一下!”

柿帝终是忍不住从龙椅上站起来,无措地向前踉跄的两步,抬起的手似是想要抓住某个随风而去的羽毛。

“你能……最后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吗?”

夏福无奈叹气,启唇道:“韩……”

“不是这个!”柿帝声音微微颤抖,呢喃重复着:“不是这个。”

殿外朔风凛日,白昼耀眼,夏福的背影似乎是要融进那阳光里去。

“再见,”

“阿无。”

世上人只知称帝的庆国公嫡子韩阳舒,又有几人记得无父无母从“蜂窝”逃出来的阿无呢?

“放肆!尔等贼寇知道孤是谁吗?竟然敢绑架皇子!?”

“阿无,为什么?为什么孤保不住他们?”

“孤太天真了,阿无,皇子也不过是他们的面具而已。”

“阿无,你想不想……做皇帝?”

“阿无说的没错,庆国公是有个失散多年的嫡子,名叫韩阳舒。”

“自今日起,庆国公嫡子韩阳舒,入东宫伴读——”

“韩阳舒!孤本就命不久矣,登基宫宴是大好机会,你绝不可手软!”

殿下……阿无本以为这条路上是有你的……

柿帝坐在大殿冰冷地石阶上,怆然地望着门口。

心中激荡久久无法平复。

钗环轻碰,宫中妇人礼仪苛刻,连走路都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柿帝还是听出了是谁。

“社稷不稳,大柿……该有一个太子了。”

他喃喃道,不知是在说与自己,还是在说与身边人听。

皇后端端正正地站在他身旁,与皇帝一同眺望被殿门框出来的,四四方方的天。

“邬相年迈也到该致仕的年纪了,至于你弟弟……便请辞国子监,早日另谋出路罢。”

皇后听后没什么反应,盈盈一拜:“臣妾,遵旨。”

柿帝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皇后:“阿月,好像变了。”

皇后垂眸浅笑,视线却不在柿帝身上:“前些日子在后宫偶遇圣人柳先生,听她讲了些外面的事,突然觉得……以前的郁结,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每个人都有些前尘往事需要告别,

夏福如是,

柿帝如是,

邬恍亦如是。

……

入夜,内阁门口,群臣散了会。

大臣们都知亓官柏即将启程去往哀牢,纷纷送上祝愿。

“亓官大人一路保重。”

“亓官大人早日凯旋。”

“亓官大人……”

一一与同僚们道过别,亓官柏走出宫门,准备乘车归去。

亓官柏抬脚踏上阶,突然不动了,好似被使了定身术一般。马夫纳闷,悄悄抬眼看了过去,谁料与亓官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马夫霎时冷汗直流,连忙转过头去。

亓官柏像是知道了些什么,修长的手指撩起帘子,果不其然看见了那位正坦然地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的样子宛如在乘自家车驾。

亓官柏看到柿帝也不惊讶,侧身进了车里。马夫拉起缰绳,驾着车向宫外驶去。

马车内很是安静,只有车轴转动还有路旁小贩收摊时零零散散的声音。

柿帝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亓官柏,温温和和地说道:“前次打碎了爱卿的心爱之物,朕此次便是前来赔罪的。”

嘴上说着,但无赔偿,也不道歉,还擅自上了他马车,看着架势可一点也不像是来赔罪的。

亓官柏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目不斜视地说道:“劳烦陛下亲临,那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不过是那夜陛下登顶时,某位英勇牺牲的士兵的头颅罢了。”

“你……”柿帝慈祥地面具顷刻间碎裂,目光如刀锋般投向亓官柏,“你竟知道?”

没错,当初他把殿下的尸身投入大火,而后须臾间便又反悔了,冲进去把尸身抢了出来。

但他也不想就此便宜了亓官柏,于是起了愚弄之心,随便砍了一个兵的头扔进了大火,还命令见过此事的亲信一同说谎。

亓官柏怎知道的?

不对,那也便是说亓官柏自知拿了个陌生人的头骨,装□□惜地捧在手心十六年?!

柿帝惊异地瞪着眼前人人称颂所谓圣人,一身白袍好似墨而不染的模样。

魏井寰其实说并不准确,十六年帝相不见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心中关于殿下的芥蒂,而是他,一个帝王,无法看清亓官西正的全部面目。

他不相信这世间有圣人,尤其是身居高位,寿数如常的圣人。

十六年间,亓官柏在各方事务中越来越举足轻重的存在,不仅通过学生在朝中各方势力中颇有威望,而且手中还掌握着柿国的探查组织司天监。

他日若是论功行赏,依着柿国今日的海晏河清,有他亓官柏的一半功劳。

常言道树大招风,可细一想,他亓官柏在朝中并无实权,内阁首辅也不过是皇帝私人机构中颇有话语权的谏臣,而司天监也是只有监察之责,其重心更向邻国,与内政而言,尚无威胁。

权倾朝野还能全身而退,这足以显示出亓官柏的恐怖。

是了,就是恐怖。

虽然柿帝不愿意承认,他每每见亓官柏都深觉毛骨悚然,故而不愿相见。

虑及亓官柏,万事不可从简。要像树,见根知叶。

柿帝像是想起什么,咬牙切齿地说道:“所以……是你盗走了皇陵中他的尸身?”

灰暗的车厢内,白发如月,黑眸如夜,亓官柏目空一切,好似一尊须弥座上的妖邪。

佛不语,只凝笑意,散聚皆是缘。

窗外的莹莹之光透过缝隙不断从那张俊逸的脸庞上交替闪过,一时间分不清究竟光与暗哪个才是亓官柏。

另一个人的缄默滋生了柿帝心中的焦灼:“你用他的尸身,做了什么?”

“亓官大人,请问你是叛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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