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脸

浮月懒散的靠在墙边,低着头,垂着眼睛,一动也没动。

华月生前是个“乖巧听话”的性子,不争不抢,恪守本分,说白了就是人尽可欺。所以如果有一天那些曾经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欺负她的人察觉到这位一直以来都逆来顺受的老实人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好欺负后,就会狗急跳墙,一个个纷纷暴露本性,露出最原始的丑恶嘴脸来。

譬如现在。

见她站着没动,华老爷提高了嗓门,仍旧板着脸,面无表情:“我叫你跪下——”

浮月发现他说什么都是平调,像唱戏。

她猜想这老头大概是想在?街坊邻居之间给自己树立一个威严的形象——而且显而易见的,这帮人也十分愿意配合他。

她来之前就大致了解了下这个镇子的情况:坐落在荒山野岭里,四方全是连绵的山,山峦紧紧挤挨着,将整个镇子都囚在这个天然的牢笼里。

浮月想到一个字。

“困。”

?

镇上所有人都世世代待在这儿,没有文化,思想观念停滞,父母走后,便等着子女接替他们的位置,步他们的后尘。

生生世世,都困在这一隅山川。

封闭,就意味着落后。

她觉得但凡是个正常人看见华老爷和华夫人这副装模作样的嘴脸第一反应都是好笑,只可惜在这个腐朽没落的镇子上,所有人都只得日日枯坐于此,盯着山峦围绕下的一角天空,像坐井观天的□□。

那个在华家人口中被吹嘘的天花乱坠的女儿华年估计是迄今为止唯一出过山的人了。华家人以她为荣,至于其余人,未曾亲眼看见过的东西,当然是听见什么就是什么。

在场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都在等着华夫妇“惩处”这个大逆不道的女儿。他们其实和华月并没有什么仇什么怨,只可惜连华月的亲生父母都不拿她当个人,当然也无法要求那些无关紧要的看戏路人能大发慈悲站出来帮她。

“那还真是抱歉……”浮月拖着长音,缓慢道:“前些日子着了凉吹坏了膝盖骨,怕是跪不了了。”

华老爷刚才还冷着个脸装高深,一听她这副没什么诚意的态度,当场气的跳脚,抄着那根拐棍就往她所在的方向锤:“你这个逆子——”

老头子长得小巧玲珑,那棍子竖起来甚至还高出他半个头,现在被他舞刀弄枪似的耍起来,一时间形象全无。不过他此刻已经被浮月这个不孝女气的丧失了理智,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不形象了。

浮月一直维持着那个靠墙瘫的像没骨头一样的姿势,直到棍子扫到她眼前,才才施舍般地抬了下眼皮。

她有些遗憾的想,还以为华老爷的定力有多高,还能把那幅高冷的表情多维持一会儿呢。

华老爷怒火攻心,想不通自己这个一向都以父母为天的女儿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叛逆。不过他那颗没什么存在感的大脑大概也无法支撑他去思考如此高深的问题。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是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住,那让他华家的脸往哪放?

绝对不行。

他要让这个不孝女尝尝忤逆父亲的后果!!!

下一刻,一只手突然伸出来凭空截住了那根蕴涵了华老爷对她这个不孝女十成十的怒火的拐棍。

华老爷猛的抬头。

他隔着人群,看见那个不孝女的脸。

不孝女表情淡淡地,浅色的眼瞳里看不出情绪来,像两颗空洞的珠子。

华老爷微微一晃神。

他还在想你这丫头片子什么眼神你怎么敢用这么大逆不道的眼神看你的父亲给你脸了是不是,紧接着整个人就被一股大力拖拽着向前,他踉跄两步,没来得及刹车,就被那棍子带着整个人飞了起来。

腾空的瞬间,华老爷子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率先幌入他眼帘的是油灯燃着的错乱的灯光,此刻随着他的移动扭曲成盘曲错杂的光线,下方割裂的人面一个个都张着血盆大口,眼里有震惊有恐慌有无措,面目狰狞如厉鬼。

好面子的华老爷脑子里一片嗡嗡。他觉得那些人眼里都是嘲讽,笑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一把年纪的人居然连个丫头片子都斗不过。在他眼里所有人朝他挤眉弄眼,嘴角咧的几乎与太阳肩并肩,发出响亮的嘲笑声。

耳畔是风呼啸带过的声音,华老爷在空中,对上那双令他生厌的眼睛。

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脑子慢了半拍,终于等到灵光一闪。

他脑海中浮现硕大二字。

完了。

华老爷心情先是惊,然后臊,最后是怒。

不过没等他真正怒起来,他就开始下坠。

他的视线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扫过,不受控制地移至正在不断放大的地面。

他大张着嘴,想骂,喉咙却像卡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一切静地落针可闻。

一屋子的人眼睁睁,看着华老爷起棍子要教训那个不孝女,看着华老爷被自己的武器带着飞起来,看着华老爷摔倒的时候,眼里的惊慌与无助。

所有人一并失了声。华夫人愣在原地,脖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头上戴着的首饰擦过面颊,叮叮当当的。

疼。

华老爷子落地的瞬间,发出“哐当”一声。

他疼的呲牙咧嘴,想要教训那个让他当众出丑的丫头片子,结果全身的骨架跟摔散了一样,爬也爬不起来。只得面目狰狞着用恶毒的眼神瞪着对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浮月扬了扬眉毛。

华夫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扶。她路过浮月身前,肥胖的脸扭曲成无数道难看的褶皱,五官被挤的变形,完全失了形象,想市井里闹事的泼妇。

她尖啸着,发了疯一般,扬起戴着金戒指的手,重重的落下。

“啪”

清脆的巴掌声突兀的想起。

浮月没有躲,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她闭着眼睛,借着华夫人那一下的力气,踉跄着往后倒。

——朝着李公子的方向。

李公子正一脸恶趣味地欣赏这狗咬狗的大戏,结果下一秒,少女肿着半边脸,头发凌乱着跌至他面前。

李公子没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往他娘身后躲。

他尖叫着跳开,“华月”刚被她娘抽了一巴掌,捂着脸,低着头,一只手死拽着他衣角,看着可怜兮兮的。只可惜他自己心中有鬼,他看着地上的“华月”,没来由的害怕。

联系到刚刚华老爷的悲惨经历,他有点儿瘆得慌。

他觉得下一个倒霉蛋就要成为自己了。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李公子没有华老爷那样的一身勇往直前的魄力,他四处环顾了一下,掩耳盗铃地想,自己站的位置不起眼,趁着对方还没行动,偷偷溜掉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他自我催眠道。

逃。

赶紧逃。

他无视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幸灾乐祸的目光,在心里说。

他缩在他娘身后,浑身发抖。华月从前每次受了委屈,都会哭着跑来同他诉苦,就像现在一样。他不喜欢华月。她不过一个凡人而已,他从来看不上她。

她爱哭。她一哭他就烦,她每次都会自己一个人哭很久,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委屈和眼泪呢?他想不明白。

地上的“华月”抬起头,她捂着红肿的半张脸,眼泪一颗一颗滑落,渗进指缝里。

同记忆里一样。

“华月”匍匐在他脚边,一如既往,卑微又可怜。

他惊慌起来,想到刚才华老爷的遭遇,突然有种错觉报应转到他身上了。

“华月”嘶哑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李公子做了亏心事,一听这话,气的跳脚。

“我怎么了!”他激动道,语无伦次:“我怎么对你了?你给我闭嘴,你别什么帽子都往我身上扣,明明是你死缠烂打——”

"你我自幼指腹为婚,我知你嫌我凡胎浊骨。"浮月突然拔高声音,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她边拭泪边偷瞄周围渐渐聚拢的人群,暗中掐了把大腿,霎时泪如雨下。

李公子料想到浮月,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忙慌张的去捂她的嘴

浮月将头偏开,实在不想和这家伙近距离接触。她坐在地上边哭边笑,输出地没什么压力,一如既往地稳当:“我出身低微,你看不上我,我不奢求了。可是镇上所有人,你,我,你的父母,你的祖祖辈辈,都是凡人。你不光是自视甚高,痴心妄想。你甚至看不起你的父母,你看不起所有人,你可对的人你父母对你的生养之恩,你可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可对得起九天神佛,可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你不愧疚么,你半夜惊醒不会害怕么?你就不怕你恶事做尽,某一天遭报应——”

所有人的脸“唰”的一声转向这边。

李公子的确是这样想的。华月一向不受欢迎,哪怕他瞧不起她,存心恶心她,甚至当众羞辱她……他一直没有多大压力,甚至成了习惯。这世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是最多的,受害的不是自己,又有谁管你如何如何?

比起路见不平,更多人选择看戏。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这么被对方给搬到明面上来了。看戏的还是那帮人,不过这次,被看的成了自己。

李公子快憋屈死了。他一口恶气憋在胸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几欲吐血。

浮月懒得去管他心里面什么想法。她甚至有些无聊的想,这种拿生养之恩道德绑架的手段虽然不怎么光彩,但意外的还蛮好用的。

怪不得华月的爹娘张口闭口就是白眼狼不孝女。

她将视线抬起来,直视李公子惊慌的眼睛。

距离不近,但她却能清晰地看见对方因为惧怕而发抖的嘴唇,还有额头上渗出的薄薄的汗。

她最后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华月能被这些人欺负这么多年,无非就一个缘故:太好面子了。这帮人自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是她两辈子的血泪史带给她的教训:行走江湖不需要你有多么高深的武功多么智慧的脑子,只需要一张铁打的刀枪不入的厚脸皮。

人人看他的目光带了嘲讽。

“凡人还想同神仙在一起?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同为凡人,相煎何太急啊。”

“他还看不起凡人呢,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货色,他配吗?”

“这种人死了才好,还把自己当成神仙了?他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咱们……”

……

四下一片混乱。

本来该是华月父母谴责华月在欢迎他们的神仙女儿下凡的宴席上生病的发展,虽然浮月并不清楚神仙本人都没说什么这帮人却率先舞起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不过现下局面已经彻底被浮月搅和成一团乱七八糟的浆糊了。

浮月趁乱,勾着嘴角,笑了一下。

她仍然是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神,不过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演的格外真情实感。

华老爷和华夫人蹲在墙角,早已没了刚才的光鲜,二人缩成一团,战战兢兢,正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浮月趁乱摸过去,二人抬起头,看清她的脸,吓了一跳。

她居高临下看向二人,半边脸泛着肿,黑发衬的面色惨白,眼皮半垂着,因为刚哭过的缘故,眼尾染了薄薄的红。有一种凉薄的美。

二人齐齐瑟缩了一下,两次的血泪史让他们深刻体会到了活着的不容易,见她走来急急忙忙后撤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浮月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我一直有件事情不太明白。”她声音很轻,语气中听不出悲喜:“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一点都不爱我?”

“有姐姐在前,我一介凡人,就理所当然被人欺负。”浮月无法共情华月的情绪,但着并不影响她因为“博览群书”积累的深厚的台词功底。上辈子她看过很多类似的话本子,对这类剧情了如指掌:“可为什么最先这么想,这么做的,恰恰是我的亲生父母?”

死寂。

对于华老爷和华夫人,众人还是愿意给这个面子。虽然一个个满眼皆是对八卦的热忱,但也知晓要是闹的太僵对彼此都没有好处,硬生生的忍住了张嘴叭叭两句的**,纷纷将脑袋压低,看自己的鞋面。

华家二老想死的心都有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没人开口发言,可他们却在短短一瞬的寂静中,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们猜想众人这死一样的沉默背后,全是对他们的嘲讽,他们想到自己虐待女儿的名声传开了去,想到自己身败名裂,想到华家祖祖辈辈积德结果全部毁在他们手里。

恐惧被寂静无限放大。

他们恐慌,害怕,想要逃跑。

浮月看着他们的表情,笑。

“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啊。”

知道华月从小到大的所有遭遇,所有不公,知道她的委屈,她的无助。

知道何为对,何为错。

在这些深埋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的所作所为重见天日的时候,他们知道愧疚,知道害怕,知道后悔。

她说的很缓,很长。像是在真心为华月打抱不平一样。

“可你们还是,这样对待“我”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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