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人笑我太癫狂(下)

“丫头,你师父他们还好吧。”老头忽然提起自己的两个徒弟起来。“想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王如萱也想师父,这次苍云山之行,由于阵营不同,都没机会跟他说过一句话,道:“他老人家很好!”

魏谞淡淡一句道:“他有没有向你提过我?”王如萱不善说谎,微微摇头。老头一脸不悦,怒拍桌子,扯着嗓门道:“那两个没良心的东西,枉费我多年的悉心教诲,真是欺师灭祖,没有良心的混蛋!”他言辞凿凿,确有其事似的。

王如萱心知师父秦之槐秉性,他云淡风轻,极重情义,为人谦和,为寻自己行踪不辞辛劳,苍云教有难,他毅然上山相助,又怎会是薄情寡义之人呢?

“师父他才不是这样的人咧!”王如萱弱弱地说了一句,魏谞立马眉头倒竖,怒道:“哼,就属他们两个没良心。当年我带他们前去苍云山,助我夺剑,岂知不仅没帮上忙,反倒是和百里无极那混小子相谈甚欢。离山后,两个孽徒对他更是念念不忘。三年后,他们留书出走,说什么找到人生的目标和志向,什么狗屁目标,他们不久就加入苍云教,成了教中首脑之一。”

凌楚瑜听罢暗暗偷笑,也理解秦之槐和余秋白苦衷,在这么一个疯癫的师父手下,离开是早晚的事,道:“前辈,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您两位高徒自然是有他们的志向,总不能一直留在身边不是。”

“什么狗屁志向,都是被百里无极那小子忽悠了。”老头忿忿不平,恶毒地又骂了几句,才平静下来,叹道:“他们只学了我一半功夫,这样的武功就去闯荡江湖,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辱没了我的名声。况且我对他们的期望可是高的,以后还指望他们给我完成心愿,就这样不啃一声走了,想来我就生气。”

何潇之道:“前辈,您武功都这么高了,还有什么心愿是您做不到?”

魏谞眯了眯眼,说出了让所有人震惊的话,“我收他们为徒,是见他们天资聪颖,希望有一天,他们其中能有一人打败我,甚至杀了我!”眼神坚定,神采奕奕。

王如萱知道老头不是开玩笑,难以置信地惊呼道:“师公……师父他们可不敢……”

魏谞摇头叹气道:“我知道他们不敢,他们打小就听我这样唠叨,对我是又敬又怕,也因为如此,他们心里总想着快些离开我身边,但他们也是极度自负之人,若没有让他们打心里佩服的人,宁愿留在我身边侍奉,听着我疯疯癫癫的话也不愿委屈他人之下。他们也孝顺,随着我东奔西走,毫无怨言。当年我知道他们去投靠百里无极这小子时候,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是半喜半忧。喜的是百里无极这个人,豪气万丈,胸有沟壑,与他相处短短数日,如饮老酒,浓烈刺激,全身的毛孔都睁开,热血沸腾,我那两个徒弟能跟着他,可横扫天下,一展志向。忧的是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继任教主后,苍云教势力如日中天,江湖正派岂不忌惮?果不其然,几年后天下正道门派群起攻之,围攻几月不下,死伤无数,若不是他莫名其妙死了,这天下武林,唯恐就是他的了。”

老头这一番话,确确实实让人手心冒汗。不是危言耸听,当年的苍云教势力是如此可怕,竟能与天下为敌。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无敌的门派,掌门人百里无极仿佛一座耸立入云的苍松,只要他不倒,苍云教就永不覆灭。

“据说二十年前,苍云教教主可是一人击退了所有正道高手,震慑全场。”这些有点年头的事情,后人也只是听说而已。

魏谞想了想,道:“百里无极三天前后一共击败三十六名正道高手,可以说出了我们几个老不死的,当时天下能叫得出名的高手,都败在他的手上。”

“这……百里无极……这么强?”何潇之简直不可想象,但随之更加惊讶道:“那现在的武林盟主东方魄,二十年前能杀了他,岂不是更加厉害?”

老头不屑地呸了一声,道:“哼,狗屁武林盟主,东方魄这小子不过是钻了空子而已。当年百里无极虽力退三十六名高手,但再如何厉害的人也架不住这车轮战,早就是强弩之末了。东方魄那厮不知怎的,竟能无声无息地绕过苍云山天堑,直达腹地,这倒是让人奇怪。”

凌楚瑜思索着,八成是通过密道直通苍云教。不过又是如何被东方魄知晓的,就不得而知了,问道:“前辈知道如此清楚,难道当时也在山上?”

老者长叹一声,当年天下正道围攻苍云教,他担心自己两个徒弟安危,曾偷偷潜入。他武功高强,天堑根本难不住他,也目睹了百里无极力战群雄的场面。以为正道无法攻破苍云山,却突然传来百里无极被杀消息,当时也是极为震惊。他将粗碗倒满酒,单手平举,缓缓倒下,道:“可惜百里无极那小子咯,他才是百年难得的天才,假以时日,武功定会超出我们四个老头。可惜,可惜!”

众人沉默不语。

“师公,接下来您有何打算?”良久,王如萱打破沉默。老头双眼放光,喜上眉梢,道:“丫头,我想把毕生所学传授于你。”王如萱微微错愕,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得到如此“厚爱”,废材三师弟也投来羡慕嫉妒的眼光。

还没等她反应,老头又说道:“丫头你天资聪颖,心性上善,若得我倾囊相授,领悟上乘剑道,十年便可超越你师父,未来不可限量,到时候你来完成你师父未完成的事,跟我较量,我相信你一定能超越我!”说罢哈哈拍手。

王如萱受宠若惊,支支吾吾道:“师公,徒孙……徒孙不敢……”老头“啧”了一声,面露不快,严肃道:“怎能如此不济,没有志向,跟你师父他们一样,畏手畏脚,难成气候。”

“前辈!”凌楚瑜为了缓和气氛,恭敬道:“您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王姑娘再怎么练,也不是您的对手。况且世上不是还有其他三位宗师吗?您不去找他们较量较量,夺个武功天下第一,这才实至名归。”

没想到魏谞不屑一顾,没好气道:“他们三人,我已二十年没见过他们了。而且之前跟他们交手数不胜数,知己知彼,忒没意思。就算现在交手,也是半斤八两,不如培养一个能打败自己的徒弟来得有趣。”

凌楚瑜为之莞尔,道:“前辈,您不是悟出新剑道了吗?应该还没跟他们较量吧,这归藏剑重新淬火重生,不想试试?”

老头将右腿搭在长凳上,懒洋洋道:“我能精进,他们就不能?而且这三人各自参道,早就没了这江湖争斗之心,若不是非必要的时候,我们四人都心照不宣,从不交手。”

凌楚瑜暗暗称奇,这四大宗师真是越老越怪,这武功到底有多高,想想眼前这个老头,就觉得可怕。

魏谞忽道:“我得归藏剑时,自诩天下无敌,曾找过他们。”

众人不敢出气,仿佛在听一个了不得的故事,咽了咽口水,竖耳聆听。

魏谞双眼锐利无比,道:“我首先去找老和尚,他在五台山清凉寺参禅悟道,最容易寻得。岂料我刚到他老巢,就被守山的十八罗汉围住,进退不得。”

“什么?以您的武功,那十八罗汉居然能拦住您?”何潇之不懂事地高呼。

老头眼里露出讨厌的神情,道:“这十八罗汉武功不算高,但是他们结成的十八罗汉阵,可是天下第一防守大阵,老和尚参禅,自然不希望有人打扰。我来回冲了十八次,才将他们冲破,冲着老和尚的茅舍就叫骂。”老头虽不说,众人也知他口中会喊出什么话来。

“老和尚定力十足,居然龟缩不出,只淡淡回了句话,‘魏施主,老衲十年前就止兵戈,请回吧!’我哪肯同意,‘秃驴,十年前你我相斗的那股冲劲去哪里?是不是遇到什么红尘知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佛祖的事,才专心参禅。’”别说当时清凉寺的和尚听了都无奈“阿弥陀佛”了,凌楚瑜这会听了,也觉得老头岁数这么大了,这嘴也毫不留情,忒毒了些。

魏谞接着道:“老和尚不回话,为了逼他出来,我就说,‘若一天不出来,我就杀一个和尚,直到杀光为止。若清凉寺和尚杀完了,我就去附近寺庙抓和尚来杀,杀到你出来为止。’”

王如萱失声道:“师公,您这是吓他的吧。后来那位大师出来了吗?”

魏谞挑了挑眉毛,认真道:“开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若不来真的,老和尚能出来?”王如萱惊呼道:“师公,您怎么为了逼大师出来就滥杀无辜呢?”老头却笑道:“若不想我杀人,老和尚出来就行了,那些秃驴的姓命不在我而在他。”王如萱心有余悸,难怪都说自己这个师公亦正亦邪,这想法也是让人心塞,有些不敢继续问,但还是怯生生道:“那后来呢?”魏谞道:“老和尚一生要强,心性未定,他知我说到做到,不敢不出。当他踏出禅房的第一步,我观他气色,就知道我仍旧赢不了他。”

“为何?”

魏谞回忆道:“老和尚以前本相怒目圆睁,狂妄傲睨,看不惯的事就爱动手,嘴上功夫不输于我,何等威严赫赫。如今慈眉善目,但眉宇间不怒自威,震人心魄。这就是他所参的禅,去表存真,威不外露,可意动而劲生,神游而气藏。”

众人对高手境界所知不深,但魏谞如此之说,心下都想,唯恐穷尽一生之力,也难以比肩。

魏谞有些失落道:“看到老和尚如此境界,自知不敌,就灰溜溜地走了。买醉三天三夜后,忽然得到老狐狸的消息,原来他十年前做了后周主幕僚后,就极少行走江湖,如今得知他行踪,也出于心中不甘,就寻了过去。”

这老狐狸也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魏谞给他冠于狐狸之名,可见其心性缜密狡猾。

“我来到他的府邸,寻得他书房。推门而入,他正在独自对弈,对我前来竟然毫无意外。我醉意未消,心中之气难散,扬言跟他交手。他却笑道,‘魏兄,待我下完这盘棋如何?’我低头瞧了一眼,棋盘上黑白双子相互纠缠,厮杀得昏天地暗,我不在棋中,却已感知浓浓杀意,后背如凉水浇过,酒气顿时消散殆尽。”

“棋盘上的杀意外露,下棋之人棋艺是相当厉害。”

魏谞叹道:“老狐狸精于算计,跟他交手如履薄冰,总得小心翼翼,因为你的每一步或许都在他的设计中。很多心智不定之人,未交手气势就输了一半,我之前介怀老和尚,心有不逮,被他钻了空子,又瞧了这盘棋,自己自然而然代入其中,竟不禁执起黑子,而他笑着拿起白子。我与他对弈二十四手后,我的黑子被他白子所围,前有阻挡,后有追兵,已是山穷水尽,兵断粮绝。我已大汗淋漓如雨,喉咙如火烧,举棋不定,手中那枚黑子迟迟不下,心窝仿佛一直抵着一把刀,随时会被穿心而过。”

“前辈,您这是中了他的诡计!”魏谞先是心有介怀,又带醉意,才会被人趁虚而入,凌楚瑜道:“这幻术诡异非常,前辈您后来是如何破出来的?”

魏谞坦然道:“这棋局我哪里能破。当我举棋不定时,恰巧门外有传令兵闯入,老狐狸是后周主幕僚,本来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恰巧有紧急军情呈上,我才有幸得救。老狐狸也是万万没想到,杀不成我,他只得作罢。”

“前辈就这样算了?”何潇之不解,同为比肩而立的高手,吃了亏还能不讨回来的道理?魏谞神色有些惆怅,道:“老狐狸成为幕僚后,把心计从棋盘放眼到整个天下,庙堂天下,格局之大,岂是我一介江湖武夫可比。他计算之精,无人出其左右,我自知就算心境如常,也不是他对手,不如遁去。我连败两人,形如死灰,但我并不死心,就远去大漠,寻那老顽固的踪迹。”

老头越说越起劲,笑道:“老顽固性格直,容易被激怒,只需稍加刺激,就能引他与我交手。我在大漠寻了他三月,终于在一处村里找到他。此时的他是笑容满面,越发童真,旁人根本瞧不出他是个武功厉害的人,若你存心戏弄于他,他坦然自若,面带微笑,反倒让你自惭形秽。他一瞧见我就笑呵呵说道,‘老哥,你迷茫了。’我知道他意思,我以为悟得剑道,得了归藏剑,就自诩无敌,但见了老和尚,老狐狸和老顽固后,心知他们修为已渐入化境,从修武进到修心,境界已高出我一筹。老顽固说我迷茫,是因为我一心要争,执念太深,终究迷失本性。老和尚神精内敛,老狐狸算计天下,老顽固返璞归真,都悟其道,唯独我还沉迷于世。后来我从大漠归来,封剑修心,十年终有所悟。”

“前辈悟到什么?”

魏谞用手指比划一个“二”,朗声道:“两个字,一静一稳。”

“静……稳……”

魏谞高声道:“不错。这静中藏争,稳中带急,不正符合我吗?世人都称我为疯子,疯子为何是疯,是因为疯子他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事,说别人说不出的话。这些种种,都是世人眼中怪诞行径。若疯子一旦成了,那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疯和智,本来就在一念之间。我急于求成,但要恪守稳健,脚踏实地,要争天下,须谨记静心,多思而行,疯子不过是外人看不懂的智者罢了。”

“所以前辈一剑自当空,空空如也,不争不急,稳静如水,一切皆空,但剑之所向,万物皆空。”

“嘿!你小子说得真对!”老头开怀大笑,哗哗倒酒,道:“当饮此碗。”

从午到夜,老酒畅谈,江湖朝堂,山野闹市,无所不谈,好在凌楚瑜有些江湖阅历,谈吐大方,谈及市井之流,又能与老头口出污言对骂,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又饮一碗。老头酣醉,似乎很久没这般与人交流,如痴如醉,道:“你小子,刚看你确实不怎地,但现在看起来,比较符合我脾性,不错,跟那个小子竟有些相像……”竟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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