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戮

朝歌第六年,春搜,殷寿率领质子营进入古灵山。

春光澹宕,崇应彪背着弓箭,叼着狗尾巴草,在山林中游猎,姬发和鄂顺跟着他。

崇应彪身高腿长,猎靴飒沓生风,他冲后面两人喊:“腿断了?快点啊!”

“滚!”姬发冲他丢石头,“你是不是明知道这条路最难走,故意选它,刁难我们?”

鄂顺气喘连连,口干舌燥。

崇应彪转身,一边倒退着走,一边看着他们:“我天生喜欢走邪门歪路,你不爱走,当初主帅分配队伍的时候,你别选我啊。”

姬发埋怨道:“要不是主帅亲自分配殷郊和姜文焕一队,而苏全孝又非要粘着姜文焕,我才不跟你呢!”

“你是西岐人,习惯了在平坦的田间撒野,可是山林里不仅有蚕丛鸟道,还有峭壁深渊,想要保命,你必须好好看清脚下的每一步路,否则真掉进哪个大洞里,我可不会舍命救你。”

崇应彪一进山林,如同鱼入大海,披荆斩棘而游刃有余。

头顶掠过再熟悉不过的鸟鸣声,崇应彪耳朵一动,立刻拉开弓,朝林子上空射出一箭,霎时间,一只带血的野雁扑通坠地。

*

日暮,金红的圆日落到葳蕤的低矮树枝里,飞鸟啼鸣着归林,紫霞漫天。

姬发以茂密的树丛做掩护,潜伏其中,静待猎物走入自己的领域。

“嗖——”

他将一支箭矢如电般射出。

几乎同时间,姬发听到野兽轰然倒地的声音,他心中一喜,背着弓冲出去。

只见一只肥硕的野猪倒在地上。

姬发欢喜地向不远处的营地喊道:“鄂顺,今晚吃野猪肉!”

然而,鄂顺没来,崇应彪来了。

*

山腰密林内,炊烟袅袅。

姬发和崇应彪却为一头野猪的归属权而拔刀相向。

鄂顺在他们中间拦着,满头大汗:“你们二人都各退一步吧!把野猪肉分了,要是不够,我去给你们再打一只就是了!”

姬发:“凭什么分了?这只野猪是我先打到的,就该给我!”

崇应彪:“你瞎了?野猪身上明明插着我的蓝雀羽箭,它是我射死的!”

鄂顺两只胳膊分别顶着他们的胸,酸得要命,“两位太岁爷啊!这点小事值得你们大动肝火吗?”

崇应不快道:“有本事你再去打死一只,别想着占我的便宜。”

姬发气冲冲地拉开弓,却对准了崇应彪:“好啊,我先射死你!鄂顺,今晚你便尝尝北崇少主是个什么滋味!”

鄂顺:“你饶了我吧!”

他把姬发拉到一边:“做什么啊!你想和他闹到什么时候!”

姬发愤慨道:“你以为我真想要那只野猪?不过是为你我争口气。他仗着自己熟练林猎,傲慢得要命,我可不惯他的臭脾气。”

鄂顺叹气道:“他怪会在林子里折磨人的,走路专挑没人走过的荆棘野径,睡觉也不好好睡,酷爱在夜里熬鹰……遇见虎豹也不立刻打死,偏偏爱勾引它们到处蹿,吓死我了。”

姬发:“要不是主帅亲自布置的春搜任务,我真想立刻弃了他。”

*

崇应彪心高气傲,才不会服软把野猪让给姬发。姬发同样倔强倨傲,不肯退让半分。

鄂顺劝不动,对他们说:“不如正经地比试一场,谁赢了野猪归谁。”

“好啊!”姬发脱了春衫,“崇应彪,你敢不敢和我切磋一番拳脚?”

崇应彪笑道:“正愁这山中的野兽使我玩得不够痛快呢!你只管放马过来!”

姬发:“这山中的野兽只配做我盦中糜,我今天就要让你好好长长见识。”

崇应彪扎起马步,举起拳头:“别废话了,我们各凭功夫论英雄吧!”

鄂顺提醒道:“点到为止,别真伤了彼此啊。”

两人都扔了武器,赤手空拳地打起来。

*

姬发和崇应彪从傍晚打到天光尽收,林子里的鸟都歇息了,他们还在土里打滚。

鄂顺受不了了,说:“我要去撒尿。你们千万别趁我不在动干戈,一旦流了血,野狼和鬣狗就会围过来。”

崇应彪:“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带个火把去,不管撒尿还是拉屎,别蹲下,小心野兽咬烂你的屁股!”

鄂顺战战兢兢,赶紧捡了个火把点燃。

姬发身上的力气和崇应彪的硬碰硬,他咬着牙说:“我发现你这些年脾气见长啊,北崇的狼也如你这般吗?我真想亲自见见。”

崇应彪猛地翻身,踢姬发一脚,说:“你除了朝歌哪里也去不了,痴心妄想什么?我倒是听说西岐多烈马,可见了西岐少主,觉得名不副实,不过是头倔牛而已!”

“滚!”姬发给崇应彪脸上来了一记铁拳,打出了两行鼻血。

“让我滚,手却还死抓着我做什么?”

崇应彪的皮肤在石子地上被磨出道道血痕,而姬发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一双脚被崇应彪踢得很肿。

又打斗了许久,直到篝火都熄灭了,他们还没分出胜负。

而且,他们都发现了不对劲,鄂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

姬发和崇应彪找到了鄂顺撒尿的地方,当他们用火把照亮周围环境时,眼前的景象使他们感到震撼。

春三月里,葳蕤的参天大树倾倒在地,本该荣荣生发的百草竟然全部枯萎,春泥地则干旱得像沙漠。

崇应彪有所发现:“姬发,这里有个洞穴!”

姬发快速赶到他身边,发现这个洞穴周围全是黄沙,黄沙上有蛇行的痕迹。

他在洞穴边捡到了鄂顺的火把,对崇应彪说:“我们得下去救他。”

*

深夜,黄沙洞穴内,诡异的寂静。

姬发和崇应彪举着火把往前走,一路上看见许多小黑蛇盘于石柱之上,朝他们吐着信子。

姬发用剑将周围的黑蛇尽数斩断,崇应彪对他说:“有毒的,你别碰它们。”

就在此时,前方洞穴深处突然传来鄂顺的声音!

“姬发——”

……

“我在这……啊啊啊!快来帮我……”

*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约十丈长的怪蛇,它有一颗头两条身子,六只鹰爪般的脚,通体如黛,鳞片坚硬如陨铁,泛着幽幽的紫光,头顶一抹丹顶鹤的红,两只白眼珠大如战鼓。

根据姬发猜测,这怪物喜欢黑暗和干旱的环境,而鄂顺用火把照亮了它的领地范围,甚至在领地里撒尿,这些行为惹怒了它,于是它便把鄂顺抓到了自己的洞穴里。

鄂顺衣裳褴褛,头发披散,满脸黄沙混合蛇的粘液。他的双手颤抖着以至于剑都拿不稳。

姬发和崇应彪为了救他被两条蛇尾分别缠住了身体,此刻动弹不得。

姬发冲鄂顺喊:“把剑拿稳了!既然是蛇,就找它的七寸砍!”

“轰——”

大蛇身体猛地一扫,击碎了一块岩石,碎片爆溅,割伤了鄂顺的脸。

“呜呜啊啊啊……”鄂顺流下了惊惧的眼泪。

崇应彪最不爱看他哭哭啼啼的样子,骂道:“我还没死呢,你哭早了!颟顸的蠢材!再敢往后退,我死了也要追去南鄂,把你全家都杀了!”

“啊啊啊!”鄂顺崩溃了,“崇应彪你好恶毒啊!”

姬发:“崇应彪你别再吓他了!”

形势危急,姬发看着瑟缩的鄂顺,喊道:“好兄弟,我们俩的命都在你手上了!今日你必须做个勇士,为我们一战!”

鄂顺咬牙站直,双腿却愈发软了。

此时,大蛇却突然向前发起突袭,狠狠地将他撞倒在地,翻了好几个跟头,头破血流。

鄂顺涨红了脸,泪眼模糊:“我不敢啊……我……”

姬发满头大汗:“鄂顺,你可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起势的?”

“当然。”鄂顺紧张地吞咽,“鄂州古称‘鳄州’,是因为我的祖先生活在鳄水之畔,他们驯服了鳄鱼,能乘之入水,氏族力量因此壮大,被称为‘有鳄氏’,雄踞一方。”

“我的父亲继承了祖先的驯鳄之术,并将它发扬光大。南鄂军善于乘鳄作战,且战无不胜,因为拥有这样强大的实力,我的父亲才会在八百诸侯中脱颖而出,成为四大伯侯之一的南伯侯。”

姬发欣慰道:“正是如此。你把头抬起来,看清楚了,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只退化的肥遗而已,能力早已大不如前。”

“……肥遗?”

“听闻肥遗出,则天下大旱。可是据我观察,它如今只能使这一方洞穴干旱,甚至连这座古灵山都破坏不了,可见油尽灯枯。”

鄂顺鼓起勇气看着眼前的肥遗。

姬发:“拿出你的父亲,你的祖先驯服鳄鱼的气魄来!你是南鄂少主,你该有你的血性!在质子营苦练了六年,别浪费你的功夫!杀敌就在此时!”

鄂顺终于拿稳了剑:“我……我是南鄂少主……我不做懦夫!我要杀敌!我要赢!”

*

鄂顺冲了过去,用尽自己十二分的力气,把剑插在了肥遗的要害上。

“吼——”

肥遗狂叫不止,两条尾巴急速扭动,崇应彪和姬发双双被其甩飞,落到地上。

崇应彪吐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岩石边。

姬发忍着浑身疼痛,把他背到旁边,坐靠在洞穴壁上。

崇应彪睁开眼睛,看见姬发在自己身边,却是脸色煞白,嘴唇发青。

“你怎么了?”崇应彪有些慌张,眼睛片刻不停地打量他。

姬发:“……脚疼。”

崇应彪帮他脱了猎靴,发现他的脚踝被蛇咬了。

姬发:“好在这蛇没你踢我那么狠,肿是肿了点。”

崇应彪抬起他的脚踝,用嘴把蛇毒吸了出来。

姬发连忙道:“快吐了,这里没有水源,出去之前,你千万别吞咽,也别说话!”

崇应彪吐出黑色的毒血,点点头。

此刻,他的脸和耳朵微微发热,有点不敢看姬发的眼睛。他用手指指鄂顺,意思是要过去帮忙。

正准备转身离去,姬发却拉了他的手,说:“我们的弓应该被甩进黄沙里了,你去找来,我有办法。”

崇应彪点头,起身去找弓。

*

崇应彪找到了埋在黄沙里的弓,握着弓的时候,他心里想的却是姬发的脚踝。

红肿的脚踝,沾染血液的脚掌,小腿上紧绷的肌肉,粘着沙子的皮肤……他竟然对此念念不忘。

怎会如此?

当年偷芍药花的毛病真是到现在一点都没好,反而嬗变成了更古怪的癖好。

*

姬发拿到弓,尝试瞄准,却因为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而失败。

他对崇应彪说:“你到我身前来。”

崇应彪照做。

姬发再次拉弓,崇应彪稍稍侧脸,却看见箭矢微微颤抖。

他颇有察觉,于是向姬发怀里靠近。

姬发在崇应彪肩上稳住了箭,凝神,对准肥遗。

“鄂顺!”姬发大喊道,“你把它引到这边来,眼睛应该是它的弱点!”

鄂顺鏖战正酣:“好!”

姬发屏住呼吸,让自己完全变成一块纹丝不动的磐石,待到肥遗的眼睛转过来时,他霎那间瞄准,射箭。

“嗖——”

两支蓝雀羽箭矢划过崇应彪的耳畔,破风而出,射穿了肥遗的一双白眼珠。

鄂顺赞叹道:“当真是神武一箭啊!”

与此同时,他趁肥遗目不能视之际,挥起大剑,痛快地将它斩杀。

*

肥遗在濒死前疯狂扭动身躯,大量深红色的血液喷射而出,肉块横飞。

崇应彪立即转身,抱住姬发翻滚着躲避。

漫天血雨把整个黄沙洞穴变成了血窟窿,无人能幸免。

等到血雨停了,姬发睁开眼睛,拍拍压在自己身上的崇应彪:“你好沉啊。”

“……”

崇应彪撑起手臂,默默看着身下的姬发。

姬发:“……”

四目相对良久,到最后姬发忍不住笑了:“崇应彪,你全身上下就属一副口舌最惹人讨厌,此时却不能说话,我倒是看你顺眼多了。”

崇应彪的心脏跳得比平时快许多。

他不禁伸出手,渴望为姬发擦拭他脸上粘稠的蛇血。

[1]肥遗出自《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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