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
裴清没将这四个字说出口,只是戛然而止,在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永嘉公主,他要定了。
待走出去几步,裴清想起自己还落下一句话,在茫茫雪色之中转了身。
他的神情轻松,闲适自在,好似今夜所为只不过是看了一场极精彩的戏,而他只是座上客而已。
萧承远面色铁青,重又被两个侍卫架起。
裴清看着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对了,你这喜服,最好趁早叫刑部的人给烧了。或者,送到裴府上,我替萧将军你存着。”
说罢,悠悠然走了。
天地苍茫,满眼皆是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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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
好一场大雪,年年落了第一场雪,都是该给万岁爷报喜的。可是今日呢?万岁爷正发着怒呢!
陆平在飘舞的雪花中远目着奉天殿,已过了子牌时分,他掐算着殿里头那阵仗该歇了。
身边撑着伞的小宦官谄媚道:“干爹,您说这裴大人弹劾得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听到这个蠢问题,陆平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只能和永嘉公主说裴清弹劾人弹劾得惯了,却不能道出后面那句要紧的话:裴清每一次弹劾人,都弹劾对了。但愿永嘉公主能听出他后头说的话。
陆平对着小宦官嗔骂道:“教了你这么多,没长半个心眼!没瞧见么?萧家已经倒了!”
裴清是谁的人?裴清是万岁爷的人!
万岁爷是实实在在地疼这个不知打哪儿出来的毛头小子,裴清二十四岁就官居正五品礼部郎中,非这般年纪之人所能居,更叫人胆战心惊的是手掌实权,俨然是新皇登基后的权臣重臣。
他堂堂一个在司礼监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秉笔太监,都要被这初入朝堂的毛崽子压一头。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裴清就是万岁爷的一把剑。裴清所弹劾的,无一不是万岁爷要他们死的。所以,萧家哪还有翻身的余地?
小宦官多嘴道:“不过这裴大人挑的时候也忒损了些,这永嘉公主是完璧归赵了呢。”
陆平道:“这种事,是我们能过问的?”
做太监的,最不乐意提这种事儿。不过说来也是稀奇,裴清早晚都要弹劾萧家,挑什么日子不好,偏偏要选永嘉公主下嫁之日。
小宦官笑嘻嘻地摸了摸头,又问道:“干爹,这大风大雪的,永嘉公主也没给个好脸色,您说您接这个苦差事做什么?”
这个时辰,御前也不叫司礼监的侍奉,他们该舒舒服服的暖在被窝里头的。
陆平没说话,只发出一声冷笑。他和裴清有仇,如今裴清和永嘉公主结了仇,等公主回到长明宫了,他自然要好好攀一攀永嘉公主这棵大树。
裴清这个人很不识抬举,只得了万岁爷的宠信,还没入阁呢,便觉得自个儿像个凤凰似的。
旁人对司礼监里头的人可是恭恭敬敬当祖宗一样侍奉着的,偏偏裴清从一开始就不拿他们司礼监里头的人当人看,尤其是不拿他这个秉笔太监当人看。
陆平朝一旁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一个人出头出得多了,总是要倒的。如今萧家倒了,再过几年,就该是他裴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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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
萧家父子一夜未归,永嘉亦一夜未曾合眼。月若心疼地掌了灯在床边陪她,暖黄烛光映照着暖帐上一双织金鸳鸯,绸缎泛起光,有若活灵活现地戏着水。
永嘉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不是因为她的夫家倒了自己心疼,而是因为她想不通这桩事。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到这么快、这么突然,甚至是在她的大婚当夜上。
她的哥哥秦王殿下、当今圣上隆顺帝并非正统即位。去年除夕夜先太子逼宫谋逆,秦王勤王护驾,后被众臣推举为新皇,是为隆顺帝。
萧家与先太子关系密切,长女萧承云是先太子妃,幼子萧承远是先太子伴读。先太子这棵树死了,树上那些藤的命运自然不言而喻。
但萧家世代忠良、清廉自守,旁人寻不出一分萧家帮衬先太子谋逆的实据,故而萧家至今仍然屹立不倒。但是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何日就会飞来横祸。
她嫁入萧家,是因为先帝爷在世时的一道旨。先帝爷的皇命不可违,隆顺帝不敢抗旨,她更不敢抗旨。她虽无意于萧承远,但他待她如亲妹妹一般好,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加之,她并不想嫁人,所以萧承远是最好的打算。
即便,萧家终有一日会倒。
她本以为自己能顺利嫁入萧家,就是默许了萧家近几年内无虞。没想到,这日子来得如此之快。
后半夜里,永嘉还是没有合眼,月若担忧道:“殿下,歇一歇吧。”
永嘉拉着侍女的手,轻声道:“我要救他们。”
既是为了萧承远,也是为了她自己。
若是能保住萧家最好,若是保不住,尽量让萧家倒得迟一些,假以时日她就不必再嫁人。一旦她和萧承远做了夫妻,等到来日,她大可以以此为借口只身一人前往封地,再不问世事。
她不想再嫁人,因为她没有想要嫁的人。
她此生唯一想要嫁的人,早在一年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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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永嘉进了宫,今日没有人再拦她。
昨夜里的风雪已经停了,雪过天明、万里澄澈,只有屋檐上、地上白茫茫的一片昭示着昨夜里下过雪。奉天殿的金顶亦被白雪淹没,掩了金光,但依旧肃穆、威严。
永嘉望着奉天殿,默了一会儿才上了阶。她来过这里很多次,却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日来这里,会是为即将倒了的夫家求情。
御前掌事太监李福全远远地见着公主来,连忙走上前来点头哈腰迎她:“殿下您贵人安,皇上正在里头同礼部裴大人说话呢,还请殿下稍等一等。”
说着便有两个小宦官一个捧着圈椅来、一个捧着茶盏来。
永嘉没坐下,蹙了蹙眉:“裴大人,是礼部郎中裴清?”
李福全堆着笑称是,但脸上叠起来的肉一颤一颤的,还是没掩住他心里的慌。
今日早朝众大人们聚在奉天殿里议萧家之事,这会儿万岁爷留了裴大人说话。公主来得不巧,等会儿想是要和裴大人撞上,还是得给公主提个醒儿,否则等下这二人一见着面,不知要如何了。
转瞬间永嘉的神色变得冷,李福全为难地低下声做私语状:“殿下,您恕老奴多嘴,您今儿个要是为着萧府那事儿来的,可千万别和皇上动怒啊。皇上也是昨儿个才从裴大人那处知晓这事,烦心得一宿没睡呢!您说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永嘉淡淡道:“这案子审到早朝么,眼下如何了?”
李福全的小眼睛滴溜转了一下,瞥了眼紧闭着的奉天殿,仍是压着声道:“萧府三位大人暂且移送至刑部了,其中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老奴也见不明白,您看这事儿闹的......”
正当说及此处,奉天殿的殿门从里头开了。
永嘉看到出来的人时,蓦然一愣。
他身量颀长、面若冠玉,一袭宽大的官袍没能掩住恰到好处的身段,头戴三梁梁冠、佩药玉,手上持着一副象牙笏板,是个典型的五品文官的样貌。这面容,是永嘉所见过的人里头一等一出挑的。
最要紧的,是和一个人很像。
裴清跨过门槛同永嘉对视上,眼眸倏然一亮好似星子,随即躬身作礼道:“微臣礼部仪制司郎中裴清,参见永嘉公主。”
裴清?
永嘉一时惊讶着未反应过来,李福全误以为公主是藏着怒气将要发作,急忙走上前笑呵呵地打圆场:“殿下,这位便是裴大人。”
这时候永嘉才转过神,淡淡地嗯了一声,他便是裴清么?
公主冷着一张脸,就像迎雪绽蕊的山茶,红艳美极,但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若是旁的人见着永嘉公主这般,早就识趣地退下了,裴清却丝毫没有要避退的样子,反倒同李福全玩笑道:“李公公,您是替微臣在殿下跟前美言了?”
李福全谄媚道:“老奴方才同殿下提了一嘴,大人您在里头和皇上叙话着呢。”
裴清回望向永嘉,眼神分毫不避讳。
永嘉以为她看错了,可裴清偏生就是这样直直地盯着她。
她一讶,他一个文人,不晓得非礼勿视这四个字?弹劾了萧家,还敢这么看她,这厮真真是将胆儿养得肥了,不知礼数、胆大妄为。
她该骂他,可是却又情不自禁地觉得,裴清的眼神实在直白,直白到纯粹。只是纯粹地看着她。
裴清的视线落在她盘起的妇人发髻上,眼神暗了暗,微微一笑道:“殿下还是梳从前的发髻好。”
永嘉冷笑了一声,抬了步子便向奉天殿里走,只丢下一句话:“裴大人还是顾好自己吧。”
裴清未多言说什么,只等公主留了一个背影给他时,高声道:“微臣恭送殿下。”
永嘉跨过门槛到了殿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眼中染上一丝困惑。
裴清怎么和祁隐那么像?
祁隐是她此生唯一喜欢过的、想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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