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爱你而自卑,但这自卑不应该化作刺向你的利刃。」
仔细回想起来那天其实是很平常的一天。
八月快完尽的南城白天依旧燥热,天气预报也说晚上依旧有雨。
音珂给周妍的表弟补完最后一次课,揣着热乎乎的工资路过蛋糕店,想起见月喜欢吃蛋糕。
她走进蛋糕店,隔着玻璃橱窗看到了林逸清给她买的那个草莓小熊蛋糕同款。
原来这巴掌大的小蛋糕竟然卖120块,真是贵得离谱。
见月也喜欢草莓蛋糕,音珂给她买了个同款。
她提着蛋糕回一丁上班,打算晚上拎回去给她。
见月却跟她心有灵犀似的,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她掀开一丁的塑料门帘进来。
那天见月穿了一件玫粉色针织吊带长裙,外搭一件白色小开衫,一双高帮白色板鞋,乌黑长发,细眉杏眼,青春四溢,妥妥一枚靓女。
音珂总会夸她一句美女。
那时音珂也没发现她有什么怪异,见月甚至喜滋滋的说晚上要去蓝夜听楚向凡唱歌。
那几天她几乎跟楚向凡形影不离,十分珍惜回医院前的时光。
店里稀稀拉拉有客人进出,见月就在音珂身边,懒洋洋半趴在玻璃柜上,手里拿着勺子吃音珂给她买的蛋糕。
草莓要跟音珂分享,小熊要跟音珂分享,什么都要一起分享。
其实见月觉得自己要比大多数人幸运,因为楚向凡的原因,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她的生命也许短暂,但每分每秒都充盈着滚烫的爱,从来不觉得孤单。
音珂呢,见月没有听她提及过家人,音珂的手机比她的还安静。
高考结束这个夏天,对大部分还未满十八岁的青少年来说,占满假期的是旅游、聚会、尽情玩乐,哪怕是打工,也是抱着体验生活的目的,而没有真正的经济压力。
音珂则是那一小部分不怎么被命运关照的群体中的一员,被迫着需要过早的适应社会,学会生存。
想起那天早上在医院门口,她看周妍的背影眼神是多么温柔,满满的羡慕甚至有几分落寞。
而且这个人好不容易喜欢一个男生,对方还不知道,见月觉得音珂过得太苦了。
这样孤单冰冷却长长的一生更令她害怕,所以也就更加佩服坚韧的音珂,也更担心,见月希望她能永远都有点什么放不下的牵挂的,那些东西一定要牢牢的把她往上拽,托住她。
见月问她,“珂珂,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
见月笑弯眉眼,音珂说话总是柔软,让人感到暖心。
见月跟音珂聊起这些年跟楚向凡相依为命的日子。
她和楚向凡是青梅竹马,是一场车祸事故让他们都失去了父母,那年她八岁,楚向凡十一岁。
“说起来,他为我放弃过两次…怎么说呢,算是被命运眷顾的机会吧。”
楚向凡有爷爷奶奶,但爷爷奶奶更偏心小儿子一家,也就更喜欢他的堂弟,再加上楚向凡带着她,更是不怎么受待见。
楚向凡发现她身上有被奶奶掐得青青紫紫的痕迹后二话不说,立刻带着她离开,那时他紧紧牵着她的手,走出那扇门之后其实不知道能去哪,但就是决绝的离开了。
那是他第一次为她放弃他的人生,放弃他仅剩的家人。
“明明那时他也才十一岁,却像个大人,像能遮风挡雨的港湾,我们在大桥下的涵洞里住了几天,我不知道他去哪弄来的毛毯,每天去哪弄来食物,我就这样跟着他,后来他领着我住进孤儿院,在孤儿院的那几年也是他在照顾我。”
后来孤儿院来了一对很有钱的夫妻来领养小孩,挑中了聪明帅气的楚向凡,楚向凡的条件是必须带着见月一起,最后领养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是他第二次为她放弃他的人生,放弃重新拥有家人的机会。
“我有时候怀疑我是不是上天派来折磨向凡哥的……”
楚向凡就是老师眼中又爱又恨的那种学生,他特别特立独行,从来不上晚自习,甚至还逃课。
不过他逃课总不是因为贪玩,老师每次抓到楚向凡的地点不是餐馆就是修车店,但他又总能轻轻松松以绝对高的分数霸榜年级第一,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楚向凡确实很聪明,只是外人眼中那些所谓的轻轻松松都是他压缩睡觉时间,深夜挑灯换来的。
那时候见月正在上初中,她的成绩属于中下游,楚向凡不是没花时间花心思帮她补习过,但大概是她的福气,没吃学习的苦的命。
只是楚向凡又发现她在画画上有些天赋,于是那时楚向凡就考虑着如果她中考成绩不理想就给她去读艺术。
读艺术的花销大,便想着提前攒下一些钱。
“他考上国防大学的时候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就在那个时候,真的很不争气,明明那天我是陪他去体检的,他也让我检一个,结果我被查出心脏有问题。”
“那一刻我真的想死,每一次都是这样,在他人生迎来转机的时候我就把他绊住,让他跑也跑不动,飞也飞不走。”
“后来我跟他吵了很长一段时间,真的很长,我无所不用其极的摆脱他,跟他断联,换城市,甚至自杀,那段时间真的累死了,但我根本浑不过他,你别看我两现在这么好,其实半年前才开始这样的。”
“但是没多少时间了,九月份他再不去报到,他的两年休学期限一过就要被退学。”
她也没多少时间了,所以这**年的光阴她匆匆用几分钟说完,近乎客观的叙述,至于她对楚向凡的愧疚和爱意,那些感情能诉说几天几夜,但她只想留给自己。
也恰好这时接到楚向凡的电话,挂电话后见月说:“就上次阿妍我们去的那家火锅店,我很想跟他也去一次,所以我先走了啊。”
走到门口,见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音珂问她,“什么落了?”
见月敞开怀抱,“抱一下吧。”
音珂只愣了一瞬,也张开手,“好啊。”
两人隔着玻璃柜相拥,见月说:“那天晚上我们说好的,就拜托你了。”
“好。”
“其实我也后悔交你这个朋友,你心太软了。”见月轻抚她的背。
她还记得有天晚上她跟音珂睡觉,半夜她听见音珂梦哭,她把她推醒,音珂眼角还沾着泪。
她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音珂摇摇头说不是,她说她梦到了她的一个好朋友,她偶尔会梦到她的那个好朋友。
她们读书时很要好过,后来闹掰了。
那晚在梦里,她跟那个朋友和好了。
——你没想过找她和好吗?
——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我还记得她,会想起她,会梦到她,但我就是没勇气迈不出那一步。
如果自己死了,她相信音珂会想念她一辈子。
掀开门帘,橘色的夕阳射进便利店,空气里翻滚着细小尘埃,见月站在烫金的灿烂光辉里,像一朵摇曳在晚风中的粉色野玫瑰,花期正好,盛光怒放,璀璨夺目。
她笑着对音珂说:“珂珂,希望你快乐。”
如果人生的苦难和寿命早已被命运裁决,我不祝你平安和健康,只给你命运也操控不了的心意。
希望你快乐,每天能有好心情。
见月走后音珂盯着门口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那晚在便利店守着柜台她魂不守舍的,整理货物时还被夹到手指。
食指的指甲盖瞬间充血,那一瞬间几乎痛到没有知觉,是麻木的,几分钟后席卷来的就是钻心的痛。
老板娘来换班的时候注意到她的手指,“哎哟喂,怎么那么不小心,看着都痛死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不用去医院。”
老板娘去冰柜底层翻出一个冰袋给音珂敷。
本来按往常,老板娘给她放班后她会主动留下来半个小时左右陪老板娘看一下电视,就是那部《又见一帘幽梦》,老板娘几乎天天追。
但那晚老板娘让她下班后她没犹豫的解下围裙跟老板娘道别了。
音珂跑出一丁,老板娘还勾着头瞟了两眼,自言自语,“这小珂,今天怎么慌慌张张的。”
可能是太心急,音珂一心想着赶回去,所以路过蓝夜的时候,她也没注意到有个男的尾随了她。
拐过蓝夜那条街后,另一条街就很静,几乎已经没什么人,被偷袭的那一瞬间音珂只觉得背后忽然灌过来一阵凉风,裹挟着浓烈酒气,紧接着就是一道凄惨叫声。
音珂吓了一跳,几步跳开猛然回头,便见祁肆臣掰着一只男生的手腕,几乎小于九十度的一个夹角,男生表情狰狞痛苦,佝偻着背。
相反,祁肆臣几乎是很轻松的样子,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左手还懒散插在裤兜里。
音珂以为祁肆臣帮她到这程度就够了,结果他侧过头来朝她说了句:“站一边去,”之后便拽着男生岔进了一条小巷。
音珂还心有余悸的心脏砰砰跳,站到一盏路灯下,几只扑棱蛾子在灯光里盘旋,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耳朵里灌进来的全是凄惨叫声,脑海里却是祁肆臣眉眼温柔浅笑的样子。
谈不上了解,对他的认知,她可能只达到了很少很少的一点。
但那已经是她所知的全部,她拥有的全部。
待那个男生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音珂本已经逐渐平复下来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她甚至听到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砂纸打磨铁杵碾过的痕迹,她的神经也一遍遍经历磨搓。
音珂看着祁肆臣从黑暗里走出来,方向朝着她,距离逐渐缩短,仿佛她的身后有一根钢筋,随着他的靠近,正缓慢的戳进她的脊骨之中,把她变得僵硬。
音珂再一次在他的面部上看到温柔二字,他眉眼微弯,瞳孔里有一层浅淡的温润,但那分明是千山万水的距离,一种支离破碎后又被拼凑起来的痛觉。
开口的第一句不是关心她吓到没,也没有责怪她粗心,而是笑着轻轻柔柔一句,“头发长长了。”
头发长长了。
平常而非凡。
是祁肆臣会说的话,也只有他了,这种境况下没有人会这样说。
他就是一个奇怪而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而这个发型…其实不丑,用周妍的话说就是有你这张脸撑着,你什么发型hold不住啊,初觉可爱,但多看几眼又很酷,要是再搭配上浓颜的妆,那就最酷了。
但音珂还是有一瞬间想要遮掩的心思,爱会把人从舞者变成提线木偶,也会驯服骄傲,穿上自卑的新装。
只是这一瞬间很短暂,音珂很快注意到祁肆臣的右手内腕溢出血珠,“你的手…”
祁肆臣蛮不在乎的扫了一眼,语气更是轻松如常,说:“他带刀了,不小心被划了下,没事。”
音珂不能不好没立场没资格表现得过分关心,只好点点头,忍不住朝他身后的小巷看了眼。
“不用管他吗?”
“不用,这人不是第一次,前两天就跟过……”似乎是觉得没必要解释太多,他微微一顿,最后笑着总结为一句“早该收拾了。”
祁肆臣朝前走去,“走吧,顺路,送你一截。”
不是第一次……前两天跟过……早该收拾。
原来如此。
原来不是为她,而是她沾了他口中没有道出名姓来的谁的光。
音珂抬头,看着祁肆臣渐远的身影,张口轻轻说了句,“谢谢。”
难过是我的事情,但还是要谢谢你。
宁静的街道,音珂亦步亦趋的跟在祁肆臣身后。
他的影子离她很近,只要再朝前两步便能踩到,但她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克制而隐忍。
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了那影子上,像是在抵抗一个巨大诱惑。
听见前面传来很轻的一声打火机声音,但音珂没有抬头,她想,很快她就会闻到那股熟悉的烟草味,她其实有点喜欢闻那个味道,但道不明是不是因为他。
“音珂。”
她恍惚的抬起头。
“走前面来。”他笑笑。
可能对于任何一个暗恋者来说,走在喜欢的人前面称得上是一件需要高度精神集中的酷刑。
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的背影是否百分百完美的挺直漂亮,今天的穿着好看吗?鞋面干净吗?发型还行吧?马尾在空中摇摆的幅度会不会太大了?走路的姿势不做作吧?
怕被关注,也怕不被看到,变成一个纠结矛盾体。
音珂的反应不至于那么大,但也有一丝丝不自在。
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一声打火机的声音,这次是从后面传来的。
那股她期待的烟味这次出现了,但很淡很淡,几乎不被风带到她这里。
音珂目视着前方长长的黑暗街道,嘴角很轻的弯了弯。
浮在心头的那几分难过就这样轻易被风吹散了。
但其实她知道,这个举动与她无关。
祁肆臣一直送她到楼脚,音珂跟他道别后走进楼道。
一开始她是用走的,脚步逐渐加快,越来越快,最后跑起来,一股劲猛冲。
楼道的灯渐次亮起来,一层楼、二层楼、三层楼、四层楼……
她停在五楼的楼梯拐角,站在月台上,身后的灯亮起来。
月亮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巷子里的路灯像垂暮老人,祁肆臣还没完全走出巷子。
夜晚寂静,空气中填满属于音珂的,细细密密的急促喘息声。
音珂注视着那个背影,直至消失。
她总是在他转身后才把视线投过去。
关于祁肆臣,音珂只跟见月提过。
她说她有一个喜欢的人,甚至没有跟见月说是谁。
不是故意跟朋友们隐瞒,她无意去谈祁肆臣,大约知道坦白后会听到些什么。
如果是周妍,她估计会这样语重心长的劝她——祁肆臣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喜欢他了。
音珂不想去辩论祁肆臣的好与坏,只是她想,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不被他知道,不被回应就跟着武断的说他不是好人。
不能将自己的胆小自卑化为利刃去刺伤他。
没道理因此去恨,去埋怨。
那不是他的错,他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
你明白抓不住他,但无法忽视他的好。
大概是预料到人人都会斥一句坏人,所以她只是将这份感情这个名字一直埋在心底。
又回到楼下,音珂看到四楼最左侧的那扇窗亮着灯光,一颗心终于安稳的落回肚子中。
明天就回医院了,没事的,睡前音珂暗暗安抚自己,是她自己太敏感了。
午夜。
音珂被吵醒,睁开眼睛细细听了会儿,依稀听到楼下一声车子的关门声,继而响起引擎和鸣笛。
音珂冲出门,跑到楼梯口,抓着生锈栏杆看到救护车车尾在巷子口拐弯消失。
她往楼下跑,四楼有两户被惊动的人家,三个老人身上披着外套抱着手站在走廊上嘀嘀咕咕。
“是那个小姑娘吧?哎,年纪轻轻的,真可怜。”
“我看是二院的车来拉走的吧。”
看到音珂跑过,他们侧目顿了下。
音珂满脑子都是救护车车尾,她追着往前跑,用最快的速度。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不记得跑了多久,但双腿开始酸软,呼吸逐渐被抽干,撕裂的疼痛胀满胸口。
她跑不动了,跌倒在地上,指甲盖又在粗粝地面狠狠一蹭,疼得她大滴大滴掉眼泪。
音珂爬起来,急忙扫视空旷的街。
有没有一张车能送她去医院,她一边跑一边擦眼泪,无助又害怕。
“音珂!”
她泪眼濛濛回头。
祁肆臣喊她,“上车。”
车子开得飞快,很快到达二院。
后来音珂才知道,是楚向凡给祁肆臣打电话借钱。
他们等在抢救室外。
后来医生出来下病危通知,说病人没有求生意识。
音珂腿一软,跌坐到椅子上。
怎么会没有求生意识,怎么可能。
——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我舍不得向凡哥,我想一直陪着他。
明明她亲口说过的,怎么可能没有求生意识。
最后医生出来,抱歉道:“去见病人最后一面吧。”
楚向凡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硬的点了点头,拖着沉重步子走进抢救室。
抢救灯熄灭,音珂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里面的是她的爸爸还是她的朋友。
眼泪抑制不住大滴大滴滚落,她捂住脸,痛哭出声。
——去见病人最后一面吧。
想起医生这么说,她猛地站起来疾走到门口,却又顿住,只是哭。
祁肆臣来到她身边,把纸巾递给她,“要进去道别吗?”
音珂又往前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停下来,哭着摇头,“不去了,我们已经道过别了。”
她拥抱我,给了我最好的祝福。
她已经跟我道过别。
只是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拥抱,音珂一定不要隔着玻璃柜,她要紧密不透风她要用尽全身力气去拥抱她。
眼泪从眼角滑落,音珂说:“剩下的这点时间,就让它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们彼此吧。”
凌晨三点五十八分,见月因突发性心脏衰竭离开人世。
——向凡哥,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不要再做你的拖油瓶了。
——你迈开步子往前跑吧,月月在天上保佑你。
——可是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见月的遗体没有立刻火化,而是存放在殡仪馆。
同一天,楚向凡于家中浴缸割腕自杀。
留下遗言将两人一起火化,骨灰不分彼此,同洒进大海。
“万一赌输了呢?”
“不会输。”
我会永远永远陪着你。
不会让你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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