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007

「你是病因,也是药引。

是摧毁我、疗愈我、拯救我的悖论式存在。」

音珂醒来时旁边的火堆已经燃尽,只剩下一些散着余热的灰烬。

在水泥柱上靠了一晚上,身体几乎僵硬酸麻,她轻轻一动,盖在身上的风衣就从肩膀滑落。

垂头看,竟是祁肆臣的黑色风衣。

下意识的,音珂抬头去找他的身影,可刚侧头就被刺目的光线灼得眯起眼。

再睁开眼时,整个视野犹如一帧充满生机与朝气的由虚到实的镜头慢慢展开。

没有墙体的遮挡,一览无余的天际尽在眼底,灿烂的红日初升,霞光万顷,男生挺拔的身形站在楼台边沿,头发和肩膀上落着如金粉般的光晕,风鼓起他的发丝和衣摆,仿佛置身在漫画中。

看着短袖黑T下的宽阔背脊,音珂兀地想起他背后大片纹身,瑰丽和野性,光裸后背的身材充满力量和性感。

男生长腿笔直修长,垂落在裤边的手指里懒懒夹着一根点燃的烟,袅袅白烟从头顶升腾,弥散在空气中。

他的背影有种忧郁的孤独感,那天早上音珂就那样远远注视着。

看朝阳升起,也看朝霞里的他。

后来大三下学期她加入油画社,画过一些作品,也有几件被展览在学校美术馆,其中有一幅就是这天早上所见的画面。

那幅作品叫做-atopos。

atopos:意为独一无二,难以收纳入任何类别、任何范畴。

那是她的爱情,她被禁锢的灵魂,任何人都看不出,甚至她自己。

本来她是没什么行李的,上一次离开时只有一只书包,再回来也是一只书包。

这次却拥有一只行李箱,里面装满她给自己买的衣物鞋子,一幅从见月那个屋子里带走的油画。

后来她花钱买了个位置,将画放在北城一座美术馆展览。

窗台上放不下的饮料罐陈列在墙角里排排站。

2007-08-13——2007-09-04

23个。

音珂把那些罐子塞进行李箱,最后又找了个塑料袋将那些瓶子装起,出门时拿去给了收垃圾的老大爷。

最后一天去一丁上班,想起那晚她用皮筋绑起来的纸币。

音珂重新数了一遍,果然出错,她拿出笔记本修改了错误金额。

百无聊赖守着柜台的空闲时间里,她又想起前天下午。

她想人总会反反复复回忆一些瞬间,那些瞬间如夏花灿烂,令人怦然心动而被珍藏。

第一次是那个滂沱雨夜,他喊出她的名字,眉眼温柔的笑问她——敢跟我走吗?

第二次他笑说‘认出你了’,说‘新发型挺可爱’。

第三次他对她说‘头发长长了’,往后再也没有哪一次和人打招呼时会这样脸红心跳。

第四次他说‘音珂,怎么那么傻’,其实我不太懂,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第五次他说‘生日快乐’,‘生日’在他那里仿佛是个禁忌,他却祝我生日快乐。

还有前天下午。

他掀开门帘走进来,人就那么松垮垮的斜依在柜台边,像是跟她特熟似的,不过他本来就是个不会给人压力的人,找她要了支碳素笔和一页纸。

他那么松散的模样,手肘撑着柜台,嘴里叼着一根烟雾缥缈的烟,垂眸写字时半歪着头,轻皱眉,像是在避开烟雾。

他的字飘逸潇洒,十一个阿拉伯数字写得大开大合,如他人一样随意。

犹记得,他把纸张推给她,他说:“音珂,这个是我号码,如果遇到麻烦了就打给我。”

她懂的,他是指那晚上两人一起打架遇到的那群人。

他说他七号就出国,问她什么时候开学。

他从没探究过她读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要去哪座城市,于是她也就只是说了个5号,也就是明天。

如她所料,当时祁肆臣说了句,“那就好。”

其实她九号才离开,只是她不想说七号之后的日子。

否则她肯定祁肆臣一定会特意延迟出国,延迟到九号之后。

她清楚那不是特地为了她,他是一个善始善终的人。

祁肆臣从来没向她传递过会让她会错意的信号。

离开前他说:“保重。”

她知道,那是真的告别,最后一次告别。

那一瞬间她真的舍不得,差一点没藏住心里的翻江倒海,喉咙里像哽住一根尖锐鱼刺,她强撑镇定,微微一笑,“你也是。”

她说:“祝你每觉好梦。”

如果再也不能见到你,

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祝你每觉好梦。

2007年9月2号,是她最后一次见祁肆臣。

可她还是会忍不住期待,只要一站进柜台里,她就会期待下一个掀开门帘进来的会是他吗?

她早早准备好一包黄鹤楼,也做好再遇见的准备,可是心里却盘绕起丝丝缕缕的焦躁烦意,仿佛明天她是真的要离开。

谎言也变得那么的令人惶惶不安,她忽然很想,很想再见他一面,贪心的,想再跟他说几句话。

可是没有,他再没出现。

她在柜台里一直待到了晚上十一点半老板娘来换班。

她握着手机,踌躇要不要拨通那个号码。

只要说一句她可能被跟踪了,他一定会来。

管他是不是骗人,是不是假话,只要她还能见到他,还能跟他再相处一会儿。

离开一丁,在门口,音珂心不在焉的和一个男人撞到。

哐当—哐当—

手机砸到地面,弹跳着,翻滚落到台阶下,机体就四分五裂了。

大脑轰然爆炸,音珂一瞬间石化。

“这机子太老了,修不好。”

“谢谢,麻烦了。”

音珂从第四家手机修理店出来,站在街边近乎绝望。

她眼眶一片通红,懊恼责怪自己不应该在那时候分神。

后来不管她跑了多少店,花了多少心思,这只手机就是报废了。

她最难过的不是那晚没能给祁肆臣打电话,而是手机里的一段录音。

她农历生日后一天,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说—‘爸爸的珂珂长大啦’,后面还跟着一条录音短信,发件人不详,更像是定时短信,里面是爸爸给她的18岁生日祝福。

她一直没做好心理准备不敢听,怕一瞬间又崩溃。

可是那段录音,现在她再也听不到了,她永远永远也不知道爸爸最后对她说了什么。

那晚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望,从身边走过的一个女孩哭得很伤心很伤心,仿佛天塌了。

9月7号。

天气雨。

音珂打着一把黑伞站在机场外的广场上,身边行人匆匆,只有她驻足。

中午2点30分,她仰头,任细雨落在脸颊和眼睫上,目睹一架飞机从空中划过。

音珂看着飞机消失在天空。

泪水和雨水混杂不清。

一路平安,祁肆臣。

从机场离开,音珂去了海边。

铁灰色的海和铅色的天连接,雾蒙蒙的海面分不清风浪和雨水。

这座城,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

剩下的时间,音珂继续逛这座城市。

去吃过一次剁椒鱼头,发现一个人吃挺没滋味。

吃过一次螃蟹豆腐煲,原来分量那么大,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但不记得那天晚上祁肆臣带她去的那家烤鱼店在哪。

她还去过一次那个荒废的篮球场,那只白猫不在了,不知道是不是被祁肆臣带出国了。

去重新走过那截荒凉的铁轨,再次爬上那栋烂尾楼,趴在天台边吹风。

石子在水泥墙上划了很小很浅的几笔——我偷偷喜欢着你。

傍晚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一只哆啦a梦玩偶塞给她一朵红玫瑰。

其实她喜欢的是白色郁金香。

不过是别人赠送的,她笑着说了句谢谢。

音珂拿着花走远,身后的玩偶却仿佛静止似的愣了好一会儿。

九月初的南城残留着夏天尾巴的酷热,玩偶将头罩拿下来,大汗淋漓的高屿川擦了擦额头的汗,目睹音珂走远。

他已经到南城半个月之久,朋友提前来适应大学城市的生活,他跟着过来玩几天。

实际上是因为他知道音珂也在南城。

他想过要不要约音珂出来玩,却找不到什么好的理由。

直到前天,他才偶然在街上看到音珂,发现她几乎都会路过这条路。

于是今天这家花店开业,他无偿扮起玩偶。

他已经等她路过等了许久。

有那么一秒,他犹豫要不要摘了头套,假装偶遇。

可是就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最佳时机已经错过。

“操,那女的是不是那晚砸我脑门一酒瓶的女的?”

“就是她,追上去。”

头裹纱布的红绿毛还没踏出一步。

一只巨大玩偶挡在了他们前面,“有什么冲我来。”

离开南城前,音珂最后去的地方是那条小巷,在那断墙上坐着又看了次晚霞,身边放着一瓶开了罐的七喜和一罐可乐。

见月,今天的晚霞也很好看。

是晚上十一点半的火车票,到北城37个小时。

当铁轨哐当哐当震颤起来,一声鸣笛后,向北的火车启动了。

火车驶过田野,穿过隧道,和南城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光影在音珂脸上变幻,她注视着窗外漆黑的景象。

其实看不清什么,但她记得那座城市的模样,甚至记得一丁门口砖缝中的那朵小花和那棵小草现在活得有多精神。

回想扔掉火车票的那天晚上。

我站在火车站门口,盯着垃圾桶里的票根骂自己贱。

我当时很难过,因为从来没有那么难听的骂过自己,也不舍得那样骂自己。

自厌的情绪使我报复性的走进大雨,试图掩盖自己的哭声,想被雨水浇醒。

而命运让我在那晚又见到祁肆臣。

我对他的喜欢在此之前深深陷入二律背反处境。

但那一刻,我和自己和解了。

我原谅和接受自己喜欢上了一个浪子。

并拥有了一段徘徊在他世界边缘的短暂时光。

初到南城,没有一样东西属于我,除了我自己。

如今离开,我却把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落在了那里。

最后连完整的自己也没有了。

可我还是要感谢,感谢遇见,感谢经历。

再也不见,南城。

写到这章的时候刚好在听杨丞琳的《带我走》,很好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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