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笃定

何向忱洗过澡后,照例在书房看书。

何太太又照例派人给他送了一碗汤,还未喝,侍役来通报,说电话房有一位厉先生的电话来,请少爷过去接。

何向忱放下手里那本日文译著,却没有立刻动作。

小瑶在旁边看着,好奇道:“少爷想什么呢?不去接吗?大概是之前来过家里的那位厉少爷打来的罢。”

何向忱说:“大概吧。”

小瑶笑着说:“少爷,你知道吗?前两天,黄太太来家里做客,和太太聊天,我在旁边听了半日,知道了不少厉少爷的趣事呢,原来这位厉小少爷,小时候竟那么顽皮。”

何向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理会她的话,起身往电话房去。

电话房的侍役,自然不敢听少爷的电话,见他来,便很快退出去,何向忱拿起听筒,语调低沉地说了一句‘你好’。

那头一道温文尔雅的声音说:“何旅长,你好。”

何向忱顿时一愣。

竟然不是厉边珣。

厉温珣在电话这头,把听筒移开看看,嘀咕:“这是接了还是断了?”

正在疑惑,听筒忽然传出声音来:“厉公子,请问有什么事?”

厉温珣忙把它接到耳边,说:“哦,何旅长,冒昧这么晚打扰你,是这样的,明天我姐姐在家中请客,想邀何旅长过来用晚餐,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何向忱倒很意外,不太确定地说:“邀请,我吗?”

“是的,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宴,我姐姐的一个要好的女朋友,还有何旅长你的好朋友廖老板,这两位,刚才已经答应了我们的邀请。”

何向忱脸色立即变了。

甚至把自己和厉边珣之间的微妙,一时间忘了,只想到廖明霁那一头的官司,刚才厉温珣语气又极自然客气,他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

厉温珣迟迟等不到他回答,开始怀疑手里的电话今天不够流畅。

转过脸朝着一旁,“弟弟,刚才你打电话给廖老板的时候,也这样磕磕绊绊吗?”

还特意把声调拔高了。

厉边珣被他嚷得吃了一惊,张口结舌,气愤地转身离去。

厉温珣本就是故意逗他,说好各打各的电话,谁让这人非挤在旁边偷听,见他恼羞成怒走了,才笑着摇摇头,举起听筒,话里带笑问:“何旅长,你来吗?”

电话那头说:“好。”

·

北姿公馆的院子里,有一小片桂树林,已渐渐盛放出满树金黄。

廖明霁晨起照例在林中小道上锻炼身体,多半会打两套长拳,偶尔也练练其他的功夫,今天他心情很舒畅,桂花清气又充溢肺腑,便觉得身姿都轻盈许多,兴致上来,就多练了半个钟头。

柴叔捧着毛巾和水,远远站着——朝阳当头,满脸愁容。

昨天少爷和厉少爷走后,他无心生意,嘱咐了店员们几句,便心事重重地返回了公馆。

什么也不干,就陀螺似的在房里打转,想着等少爷回来,可得好好问问他。

不料廖明霁一身的精力,竟是从早到晚都在外头待着。

午后把厉温珣送回家,马不停蹄去了白俄大世界,处理掉七八件琐事,顺便还批了一个舞小姐的婚假,晚饭是约的首都商会的周先生,为表重视,陪周先生和周公子喝了两杯,待到回家,已是深夜。

厨房见他这时候喝了酒回来,不敢大意,忙送去一碗醒酒汤,又问要不要消夜,廖明霁连说不用,把醒酒汤喝了,回房睡了。

柴叔体谅少爷辛苦,总不能把他从床上吵起来,只能将就忍下满肚子的话。

这不第二天一早,就赶过来伺候了。

廖明霁早上见他的第一眼,就什么都看出来了。

却不主动理会,把自己痛痛快快练出一身汗,才过去,接了毛巾擦脸。

“少爷今天多练了好一阵,这秋老虎一样的太阳,当点心中暑。”柴叔期期艾艾地说些废话,忘了他家少爷从小体格强壮,能在腊月下长江冬泳,哪会被这点日头一照就中暑。

廖明霁瞟了他一眼,带着点好笑的意思,说:“哦。”

柴叔心里缠麻绳似的乱,抬眼瞅瞅他,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忍不住,真把他急得上火,昨天一天下来,嘴皮子上就起了两个燎泡。

“少,少爷,”他看廖明霁擦完了脸,做势要走,实在不能不开口了,“这里安静得很,柴叔跟你说几句话。”

他自称柴叔,神态便露出一点长辈的殷切,廖明霁依言站定,转而面对着他,说:“好啊。”

柴叔:“少爷,昨天,你和厉少爷出去谈事,还,还顺利吗?”

廖明霁点点头:“挺顺利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今天晚上,厉家那边让我过去吃晚饭,明天一早,我还要带温珣去参观纺纱厂的厂房。”

柴叔听得呆了,张大了嘴,“啊,这……”

“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哦不对,我是说……”

柴叔吞吞吐吐,那一副为难的样子,看得廖明霁简直要愧疚了,只好耐下性子,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柴叔一咬牙,说:“少爷,我就问你一句,厉家的少爷小姐,你到底,看重的是哪一个?”

把这句话总算逼了出来,廖明霁却是一点不急了,慢条斯理地从柴叔手里取了水杯,喝下大半,也不看他,神情很淡漠地说:“你不是看出来了吗?”

柴叔一张脸登时煞白,好如一阵惊涛骇浪,拍得他发了懵,半天,猛地一把抓住廖明霁的胳膊:“少爷!我的少爷啊!你这是,你这是……”

他手劲颇大,很失了控制,廖明霁却是纹丝不动,安静地望着他。

柴叔那干巴巴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他对这样的眼神,很有深刻的印象。

大概是在七岁那年,廖明霁曾有一个心爱的纺纱机模型,被姨娘生的弟弟,廖家的小六爷看见,硬是要抢。

姨娘端着长辈的架子,说:“明霁,让给你弟弟吧。”

小六爷便把纺纱机抢到怀里,嘴里得意洋洋地说:“是我的,我的!”

姨娘的话,小廖明霁似乎是没有听见,他的一只手,仍旧牢牢攥着纺纱机的一角,另一只手揪着小弟的衣袖,两眼盯在他身上,动也不动。

他才七岁,竟已能有那样的神情,乌黑的眼珠里,既是坚决,又是一种轻蔑的冷漠。

小六爷最终没能把纺纱机抢走,哭得很惨,姨娘心疼得不得了,晚间凑到老爷跟前,诉了两句苦,第二日,老爷把廖明霁叫到身边,让他把纺纱机拿出来,送给弟弟。

小廖明霁说:“这是姐姐亲手做来送给我的,不能转送别人。”

老爷说:“明琨一样是她的亲弟弟,怎么能厚此薄彼?你把这个给明琨,让如安再做一个补给你。”

小廖明霁沉默地看着父亲。

老爷面上过不去,放缓了语气说:“只是一件小玩意儿,你是长兄,应该懂事,要爱护弟弟。”

小廖明霁说:“如果我不珍惜姐姐送我的东西,她以后就什么都不会再给我了,就像父亲把母亲的小花园给了姨娘,母亲就不回家住了。”

老爷脸色一暗,拍案斥道:“胡说!”

柴叔当时在外面窥伺,吓得不轻,唯恐老爷大发雷霆,要动家法,然而老爷拍了一下桌子,却没了下文,过了好半晌,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儿子下去了。

那时小小年纪的廖明霁,认准了的东西,认准了的道理,即便是在父亲面前,都尚且不肯退步,更不用提现在,他长大成人,是个掌家立业的男子汉了。

柴叔鼻酸眼热,扒着他的手臂,哽咽道:“少爷,我不敢教育你,你是廖家的大公子,是族里人人都夸的廖五爷,太太和小姐走得早,我就盼着你好好的,以后娶妻生子,有个知心的人在身边,和和睦睦,把太太的血脉传下去,可你……只有那些刁钻荒唐的公子哥,才会……你是认准了他一个,还是,还是……”

白发忠仆这样含着泪说话,廖明霁也难免动容,缓缓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笑了一笑,说:“母亲临走时,都没让我一定传她的血脉呢,她是结了婚,还生了一双儿女,可一辈子从没有吃过一点婚姻的甜。要是我为了自己的子息,欺骗一个人结婚,她的命运,岂不是比我母亲还要苦?那我将来,是绝没有脸去见母亲和姐姐的。”

“我不懂啊……我想不明白,”柴叔颤颤巍巍地摇头,“从古至今,人人都是要结……”

“从古至今,一直都有这回事,”廖明霁打断了他的话,声调忽然变得严厉,“只是有的人,能违背本性,能舍得下,你要让我也那样,我做不到。”说完这句,他又收敛锋芒,目光温和地看着柴叔,“母亲和姐姐不在了,你和柴婶要支持我,这样,万一我不能得偿所愿,有你们两个能明白我的心,我大概,还能熬得过去。”

大颗的眼泪,从柴叔浑浊的眼里滚了出来,他攀着自家少爷的手,把头埋下去,呜呜地哭了起来。

·

对于今晚的宴席,厉孟元的态度是:认真一些吧。

保险起见,她就不亲自下厨了。

厉温珣倒是可以做,但因为厉边珣只学了他拿手的那道酱肉,并且坚持一定要大展身手,他就只能放弃。

下午,薛妈和两个女佣备菜的时候,厉边珣还在作最后的复习,厉温珣抱着手在旁边挑剔他的每一步,兄弟二人濒临决裂,直到于兰瑛提前来临,把厉温珣叫出去谈天,家庭危机这才化解。

廖明霁是第二个到的,他其实也来早了一些,并且一来就让众人眼前一亮。

惯常穿一身笔挺西装的廖老板,竟然穿着一件很讲究的长衫,不仅极服帖合体,从袖口和襟门位置的金线唐草纹来看,这是申城一位很有名的也很年轻的新式裁缝的手艺。

由于实在俊朗,厉孟元和于兰瑛两位女士,对他不吝溢美之词,客套一番后,厉温珣邀他去院中走走。

厉家有一个不中不西的喷泉池,里面放了一尊素白的人体雕塑,水面又散落着数片静美的睡莲。

闲谈不过半个钟头,门外出现了一辆车,第三位客人到了。

厉温珣自然去迎接,一看见后座上下来的那位,脸上慢慢地,呆滞了。

永远穿军装的何向忱何旅长,今日赴宴的着装,居然也是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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