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走神,目光便在厉温珣身上多停了片刻,醒过神来一转眼,正对上了对面坐着的何向忱的视线。
何向忱的眼底,有点轻轻的戏谑意味。
其实如果对方是别人,他是很愿意为好友感到高兴的,按照廖明霁的年纪和家世,换作旁人早该儿女绕膝,他却独身至今,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好,日子过得很冷寂。
然而偏偏是厉温珣。
这么一想,他鬼使神差一般,移开眼神去看厉边珣,厉边珣却正在和厉温珣说话,声音小小的,似乎在谈论一道菜。
这样一对兄弟,都有异于常人的癖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概不必担心廖明霁会在厉温珣那里受到取向上的羞辱。
于兰瑛的座位在何向忱右边,她心情不错,面上带笑地朝他问:“何旅长怎么会去颂江孤贫儿院的?”
何向忱便将婶婶和黄太太的交往说了一番,末了说道:“只是偶然想起来过去一趟,要说长期资助,暂时还没有计划。”
于兰瑛抿了抿唇,微笑说:“我说一句自大的话,对颂江孤贫儿院的资助,何旅长没有计划也就罢了,如果有计划,不如推荐一两位能干的管理者过去呢。”
何向忱和她未有过接触,还不太了解这位工会代表惯常时对人事与管理方面的用心,因此有些意外,略思索片刻,看向厉孟元。
“厉小姐和于小姐,是觉得颂江孤贫儿院的管理,有不足之处吗?”
厉孟元淡淡一笑,她不想对此发表太多意见。
于兰瑛则是面色如常样子,说:“颂江孤贫儿院既然接受社会的资助,必然也该接受民众的监督与评价,不过我对他们的管理也确实有一些偏见。这事发生在去年秋天,申城日报上刊登了连续的三篇长篇报道,痛斥孤贫儿院管理者苛待儿童,中饱私囊,事情可是闹得很大的,可惜何旅长和廖老板,还有你们——”她看了看厉温珣兄弟二人,“你们大概都不知道罢?”
四人确实都不知道。
廖明霁一贯欣赏于兰瑛的快人快语,也很明白她对社会弊端的那一份激愤,便主动问:“那之后呢?”
“之后他们换了一位新院长。”
廖明霁等了一阵,皱眉:“就这样?”
于兰瑛说:“新院长在信誉上,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在管理上,并没有带来令人振奋的成绩,如果他有值得信赖的帮手,事情就会好很多了。”
廖明霁明白了,视线移向何向忱,何向忱于是斟酌着说道:“如果我说的话能有用,我倒是很愿意出一份力,总之这件事,我会放在心上。”
厉边珣一直没有插话,此时默默地看了何向忱一眼。
他觉得刚才自己为了一件衣服不高兴,是不大有意义的行为。
何向忱并没做错什么,况且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需要随便留意一下,就能发现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更值得在意。
事情的发展出乎厉孟元的预料,但她也乐见其成,微笑说:“希望何旅长能带给我们好消息。”旋即松一口气,说:“好啦,大家快尝一尝今天的菜吧。”
于兰瑛忙说:“对了,边珣,听说今天的酱肉是你做的?那我是一定要尝的。”
廖明霁闻言,下意识看向厉温珣:“原来边珣这么快就出师了吗?”
厉边珣没想到他连这个都知道,顿了顿,也瞟一眼哥哥,说:“是的,我已经青出于蓝。”
厉温珣顺着他,微笑点头:“是是是。”
这宠弟弟的语气,让廖明霁有些新奇。他想起了自己家里也有一个弟弟,小时候耀武扬威,很不可一世的,如今见到他,却总是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畏惧样子,兄友弟恭,不过是书本上的一行字罢了,没有这种轻松玩笑的时候。
这么一想,不由又多看了厉温珣一阵。
何向忱再次捕捉到了他的出神。
其实算上之前的一次,两次加起来的时长,也不是很久,至少没到会让人觉出不对劲的地步,只是何向忱从一进厉家的门,就一直很关注这两人,才会觉得廖明霁实在太明显了。
甚至,他瞥见厉孟元似乎是看了过去,立刻担心好友的失态被发现,主动叫了一声:“明霁。”
廖明霁:“嗯?”
这一声有些突然,厉边珣和厉温珣也把目光投了过来。
何向忱一时间接收如此多的视线,却十分沉得住气,一脸淡然地接着说:“我看这道鲈鱼,大概是你喜欢的。”
廖明霁莫名其妙地满桌去看,果然见有一道葱烧鲈鱼,很是鲜美可口的样子。
厉孟元忙问:“廖老板喜欢吃鱼吗?”
廖明霁一笑:“是吧。”
厉孟元笑着说:“那快别客气,大家动筷吧。”
于兰瑛便兴致勃勃要尝厉边珣出品的酱肉。
说起来,厉孟元的女朋友中,少年时期最要好的是新瑾珠,但自从十七岁开始登台唱戏,便不再来厉家做客;于兰瑛是大学时的同学,后来也是常常很忙,因此只要她有空过来,厉孟元总是很愿意招待,厉温珣和厉边珣也尊敬她,她在厉家得以无拘无束,言语举止,俨然是一家人。
好比现在,她首先动筷,搛了一块酱肉。
一边的何向忱也不知怎么想的,有样学样,很自然地跟着也搛了一块。
厉边珣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然而于兰瑛给出的反应很是夸张,她两眼放光:“这也太好吃了!边珣!你不是才学了没有多久吗?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早就会了?和温珣做的几乎一样好吃!”
厉边珣:“呃……”
刚才何向忱分明就要张口说话了,此刻却偃旗息鼓,又把嘴闭上了。
厉孟元白她一眼:“有点过度了啊。”又微笑看何向忱:“何旅长觉得呢?我们边珣的手艺如何?”
她这样含笑询问,何向忱便是先前不明白,现在也很明白她的意思了。
平心而论,她有这么开明,确实很难得。
反观他自己的叔叔和婶婶,以至廖明霁的父亲和族人,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觉得这道菜咸香适宜,味道很好,”他神色含蓄,言语却直接,说着还客客气气地看了看厉边珣,“厉少爷亲自下厨,我们有口福了。”
厉边珣心花骤放,足愣了三秒,才作出了算是得体的回应:“何旅长,你客气了。”
于兰瑛高兴地接话:“赶快把孟元的醋鱼也学会,这样你的厨艺就凌驾于他们二人之上了,我觉得这很能提高你的家庭地位呢。”
何向忱于是再次静默。
厉边珣:“……”
厉孟元心里着急,平常怎么没觉得兰瑛这样话多?便赶着用公筷大大夹了一筷子番薯藤菜蔬,放到于兰瑛碗里:“好好好,请你多吃,这是你上次说喜欢,我们家家庭地位最高的薛妈专门给你做的,还有廖老板,你尝尝这鱼……温珣,你愣着做什么?快给廖老板夹菜。”
她这么一通指挥,大家便都忙了起来,廖明霁看厉温珣果真取了公筷要给自己布菜,很是受宠若惊,一块雪白的鱼肉到了碗里,才有些磕绊地说:“多谢。”
“不客气,”厉温珣笑说,“我们薛妈的厨艺,一定不叫你失望的。”
廖明霁却问:“你喜欢吃什么菜?”
厉温珣想了想,还是给出了一样的答案:“家常的菜,都喜欢。”
廖明霁仍问不出他的喜好,不免有些遗憾,不过厉温珣紧接着又给他夹了另一道菜,立刻让他心里极为熨帖,赶着说:“多谢多谢,不敢再辛苦你,我自己来吧。”
他两人主客随和,另一边,厉边珣和何向忱的境况就很不一样了。
安排座次的时候,厉孟元必然是刻意为之,才让他们四个如此和谐地左右分布,如今廖明霁既然和厉温珣在一边,厉边珣和何向忱自然就在他们对面,一样相邻而坐。
厉边珣先是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朝着何向忱说:“不知道你的口味,今天都是些家常的菜色。”刻意把称谓省去,似乎更显出了一份亲近,他拿眼往桌上看了一圈,执起公筷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明虾,很自然地放到何向忱碗里,“请尝这虾。”
何向忱神情平静看看碗中的虾,礼貌有加地颔首说了句‘谢谢’。
——客套到仿佛是第一次见面。
厉边珣却不管这不够热情的回应,反而如法炮制,三五下之后,何向忱的碗里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蔬。
“请别客气,多吃一点。”厉边珣唇边噙着一点微笑。
对面的廖明霁甚至刚刚才吃完那块很宝贝的鱼肉。
他诧异地看着何向忱面前那夸张的碗,不大懂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天的慈善晚宴,厉边珣对待客人的无懈可击的态度,廖明霁是见识过的,可是,听说这位厉小少爷和向忱还曾经一起吃过饭?所以,这大概并不是浮于表面的客套,而是真心诚意的客套。
他困惑地想,难道,是该这样,才算达到厉家的待客之道吗?
犹豫片刻,廖明霁把目光转向了厉温珣。
厉温珣脸上有些一言难尽。
转眼一看,厉孟元脸上更是五色斑斓,精彩得很。
“呃,廖老板,”厉孟元生硬地开了话头,试图转移廖明霁的注意力,“纺纱厂马上就要开业了,您大概都已经准备好了吧?”
廖明霁张了张口,笑起来:“不用这么客气,叫我明霁就可以了。”
他和厉孟元年龄相仿,如今也算相熟,称呼上总是‘小姐’‘老板’这么来回,似乎的确太生分。
厉孟元忙说:“好啊,明霁,听温珣和兰瑛说,明天要去参观厂房……”
她对纺纱厂的进展,似乎突然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抛出了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廖明霁便一个接一个回答,来回间,也无暇留意何向忱的情况,并且不知不觉就将桌上的菜色都尝了一遍。
不过,等聊完一些琐事后,廖明霁不经意一瞥,发现何向忱的面前,赫然堆出了更满的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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