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偶遇

首都女子工会,实则是个新兴的组织。

自从申城成为首都,受益于政府一系列支持外商,远洋开埠的政策,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了许多中式西式的饭店、酒店、舞厅等娱乐场所,‘女招待’一职,随之走入大众视野。但早年间,做这工作的女子,被认为等同于旧时的侍酒女郎,风评很不好,实际其实也有私侍枕席的风月交易,为此饱受困扰的,便是那些专为了做一份正经的工作,挣钱养家的好女子。

四年前,在申城一家高级饭店,一个女招待从顶楼一跃而下,惨烈地摔死在饭店门前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这是个穷苦人家的女子,才十七岁,家里老少病弱,实在吃不起饭,才去做了女招待,一直谨慎,却还是免不了被权贵欺辱,以至心灰意冷,自尽身亡。

恰巧的是,这女子的悲惨死状,刚好被一路过的报社记者拍了下来。

这记者一贯的文笔见解,并不突出,此前没写出过什么好文章,但亲见惨状后,脏腑震慑,立志要让此事见报,遂千方百计,走访探查,呕心沥血写就一篇《女招待之死》,辅以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一经报道,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随后,申城多家饭店的女招待相约集合,在霞飞路举告游行,请求政府彻查此案,并要求加入工会,承认女招待为合法职业。

不过,事情虽然闹得很大,她们却始终没有被首都工会接纳。

那时于兰瑛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已有两年,在一家女中做教师,眼看申城工会坚持拒绝女招待员加入,她便联合两位密友,共同成立了女子联合工会,宣告凡工作者,不论是女教师、女招待、女店员,甚至受雇佣的女佣,都是平等职业,应联合起来,为工作时间、薪金以及必要之职业尊重而共同呐喊。很快,申城各行业女工纷纷加入,半年后,经过不懈努力,工会终于获得了商界承认,正式定名为首都女子工会。

自从绵谊纺纱厂破产,于兰瑛作为工会代表之一,为了那批失业女工,一直在想办法,也一直没什么收获,突然听说有人想要接手并重开纺纱厂,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实在迫不及待要和廖明霁面谈,当即约下时间,连夜买车票赶了回来。

火车到申城站时,不过上午十点。

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寻常人早该倦累不堪了,于兰瑛却一点疲态都不见,她拎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刚下火车,就看见了站台上等着的厉温珣。

于兰瑛忙招招手,叫:“温珣!”

厉温珣快步走过去,接过她的箱子,微笑说:“兰瑛姐,好久不见。”

于兰瑛爽朗一笑:“好久不见,辛苦你来接我。”

厉温珣说:“客气什么,走吧,是回家还是去住店?”

于兰瑛摇头:“不回家了,去旅店吧。”

厉温珣也不多问,出了站台,带她来到今天开过来的车边,于兰瑛一看见那辆汽车,就笑了,“这车修好啦?”她眯着眼睛问。

“早修好了,”厉温珣也笑,一边把箱子放进车里,一边说,“姐姐猜到你要取笑,早上不让我开呢。她现在开车开得很好了,没再撞过,要不是有事,还想亲自来接你。”

于兰瑛问:“她有什么事?”

厉温珣答:“去探望一位长辈,她最近身体不好。边珣一起去的,让我给你带好。”

于兰瑛一笑:“边珣恐怕已经长很大了,上次见面,还是你们出国的时候,那时他才十几岁。”

说着,弯腰坐进了车里。

厉温珣发动了车子,聊了几句家常之后,便把廖明霁也请了他加入谈话的事说了。

于兰瑛听着很诧异,问:“这位廖老板,到底是何方神圣?我来不及打听,孟元在电话里只跟我说他刚来首都不久,已经做了几样大生意,孟元跟他很熟吗?还是你和他很熟?”

厉温珣说:“都是初次见面,他生意做得大倒是真的。”

于兰瑛想了想,猜测:“难道,他是有意让你为他工作吗?”

关于这一点,厉温珣昨晚其实也想到了。

毕竟,在和廖明霁交谈时,他话语中的赞赏一点也不掩饰,但且不说事情还没有影,就算是真的,厉温珣也是不容易做出答应的决定的。

“不知道,我们先把今天的事谈完吧。”

于兰瑛笑笑:“好罢。”

把于兰瑛送到一家她常住的旅店,看时间才刚十点半,厉温珣提出请她吃点东西,于兰瑛却说要换衣服,午餐叫旅店厨房送一点就好,两人遂在门前告别。

“下午两点钟我再来接你。”厉温珣说。

于兰瑛点头:“知道了,去吧,天气这么好,你自在逛逛。”

厉温珣笑说:“好。”

他自从回国,还真没有好好在街上逛过。

申城的变化,足可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有灯红酒绿,一掷千金的十里洋场,也有唱戏卖艺,百般杂耍汇集的热闹街巷,假如一天之内纵横这两处地方,便能亲身体味这繁华都市的蓬勃与割裂,唯可知,和平是弥足珍贵的生命之源。

厉温珣把车开得很慢,想把街上的人看得更清楚些,也是因为逼仄人多,其实开不快。

于兰瑛住宿的旅店,位于城北幺井路上,这里是过去的城市中心,现在却早失去了重要的地理位置,成为了各样谋生的小生意汇集,卖力气的工人们群居的场所。并不算宽阔的街道,驶进一辆汽车已经很够了,勉强不至于挂落两旁五花八门的摊贩桌凳,从十字路口往四方看去,就能看见形形色色的旧式街头活计。

顶前面的位置,摆着一连三四个代写家信的摊位,穿旧长衫的先生,斯斯文文地揣着手坐着,等待主顾。他们的长年主顾,大多都是附近的佣妇工人,每写一封信,却不便宜,要花上一角钱。

隔壁的地盘更大一些,长凳木架上,密密摆了许多临写字帖,颜柳欧苏,倒是齐全,此外,还兼售各色毛笔,大笔小笔,狼毫兔毫,顾客大概是附近工人人家上着小学的孩子,货物质量不必上成,有的用就很好了。

再往外一些,就不止桌架摊位,连面前都铺着大块旧麻布,上面下面,平摆各种中西旧书,告示上大大地写着‘廉价出售’,这些书好不平整,破旧甚至脏污,却是穷而好学的人最爱来的地方,有时花上几分一毛钱,就能买到书店里好几块钱的宝贝。

看来这一侧的,都是同一类的生意,环环相扣,琳琅满目地卖着些自来墨水笔、连环图册、风景美女图画、旧报纸杂志,统一都是十分便宜,有只收洋钱的,也有愿收铜板的,频忙往来间,维持着生息从容。

从路口拐出来,道宽了一些,可供两辆汽车并排了,人力黄包车偶尔可见,临街摊贩却少了很多,想来政府对城市的观瞻,也是费了功夫的。

厉温珣也知道今天不是时候,流连一阵,就驾车绕出了这一处,不花多长时间,驶进了另一条全然不同的街道。

这条街亮亮堂堂的,两边的茶楼小饭店,鳞次栉比,各样的特色菜馆,川湘鲁粤东北菜,谁都不落下,伙计们穿着利落的短打,肩上挂一条雪白的毛巾,堆着笑脸在门前揽客。

“哎!瞧瞧,打四川来的厨子,一手好辣菜,吃得痛痛快快!”

“二楼雅座,望得见坋洛河,好光景!”

“新来的京胡师傅,琴拉得好,不输南边大戏院里的台柱子,给您用饭解闷勒——”

随意选了一家店,在门前停车下来,刚落脚,就有最近的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计迎上来,热情地说:“少爷,您上午好啊。”

他调门高,叫人听着觉得很敞亮,厉温珣微笑:“你好。”

伙计见这位爷不但年轻英俊,还这么和气,顿时来了大精神,弯腰说:“要晌午了,您赏脸用顿饭?我们店里都是足足的地道菜式,二楼还有女先生弹月琴,您放心,大太阳底下,斯斯文文的。”

厉温珣听得心里舒畅,便点头:“好罢。”

虽然是单一位客人,伙计可卯足了劲。

他自称姓罗,十六岁,店里人叫他小罗,再年长一些的还会叫罗仔,聪明机灵,办事利索,在这条街上人缘很好。

厉温珣被领着上了二楼,楼上安静许多,半开放式的隔间,倒也清朗。

点菜时,他把菜单大致看过一遍,说:“抱歉,我不怎么熟悉这些,你帮我看着上两三个吧,味道不要太重,我下午要见朋友。”

这大概是最受欢迎的一种客人了,小罗欢喜道:“好嘞,您放心,这就给您上,这是秋天里新上的武夷秋茶,最清爽了,您尝尝?”

厉温珣点头:“好,我自己来吧。”

小罗答应着出去了。

厉温珣倒了杯茶水,静静坐着,耳边果然听见有悠悠扬扬的月琴声,心情便很不错。

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楼下有汽车喇叭的声音,想到自己的车就在门前,恐怕挡了人家的道,就起身去窗边探身望去,一看,发现原来那车停在斜对面的酒楼前,和自己的车不相干,便放了心,正要回身,一瞥之间,不由一愣。

那车上下来的人看着眼熟,再一看,居然就是下午要见的廖明霁。

廖明霁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他从后车门处,抬着手臂,绅士地扶下一位穿着旗袍的女士。

厉温珣回去坐下,刚好小罗端了一碟山药木耳肉片上来,上着菜,看他闷着脸色,就问:“少爷,怎么了?这茶不喜欢?还是这菜不喜欢?”

“没有,”厉温珣忙说,“茶很好,这菜也好。”

小罗笑起来:“少爷您喜欢,我们厨娘就高兴了。”

厉温珣说:“刚才听见车响,还以为是我的车挡道了,就去看了看。”

小罗奇道:“是吗?您放心,我们店门前有人,要真得劳动您挪动,就会来说呢。”说着人已走到窗边,抻着脑袋探看,正好看到廖明霁与同行女子进门去,“哦,是廖老板呀,他又来了。”

厉温珣下意识问:“他经常来?”

小罗说:“是啊,最近吧,这街上好几家店都吃过,来我们这儿也来过两回呢,少爷,您认识廖老板?”

厉温珣也不知怎么想的,摇头说了个“不”字。

小罗一看,原来不认识,就热心地介绍说:“嗐,就是跟这里隔了一条西京大街的,那里都是洋行卖洋货的,廖老板就是开洋行的,很阔气呢,跟您一样,都是文明人,好像是为了谈什么生意吧,才陪着袁太太天天在咱们这条街上吃饭。袁太太可是咱们这一带很有名的地主,不说远,就从这西边绕过去,幺井路上,那些不少都是她的地产,租给做工赶货的人拖家带口地住,不少年月了都。就我们店里,也有几个是住在那边的。”

厉温珣听得微微发愣,心想果然酒楼茶馆,最是打听事情、闲话逗乐的地方,还没怎么问,就知道了这么一番内情。

他淡笑说:“原来如此。”

小罗龇着一口白牙,“我顺嘴说的,您听着当个乐子就成,我这就下去,给催一催别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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