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雪川醒来时，才早上六点多，距离闹钟设定的起床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早醒。宁雪川没有马上起床，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的一处愣了几秒，又把眼睛闭上。宁雪川晚上做了个梦，梦中的那个人面目模糊。梦里发生了什么宁雪川已经记不得，他感受着梦境遗留下的那股熟悉的痛苦，又产生了想要流泪的冲动。但宁雪川并没有放任眼泪留下，而是熟练地将这种痛苦压在心底，一如往常起床洗漱，喝了一杯咖啡当做早餐，上班去了。
宁雪川打车到了公司，他到门口后下意识地想要把工卡从包里拿出来，却摸了个空。“又忘带了。”宁雪川面无表情，找旁边前台登记了一下，办了个临时工卡，打完了卡，转身上了电梯。
宁雪川按了楼层后，便有些双目无神地缩在电梯角落，他昨天审阅公司和投资方的交易文件，熬到凌晨两点多才睡着，今天早上又六点多就醒了，此时整个人又困头又疼。他就职的公司是一家首都的科技独角兽企业，用户规模大，盈利能力强，正在进行上市轮的融资，处于关键时期。宁雪川作为这家公司的法务总监，最近工作量也是大大增多，要起草审阅与不同投资方的交易文件，要与不同投资方洽谈细节，要与业务确认条款，要向老板汇报进度。这轮融资中的最大投资方十分重视与公司的这次合作，还专门派代表来公司进行交易细节的洽谈与商讨，大概这两天就会到。
电梯门正要关上，却忽然停住，复而打开，先后走进来两个人。宁雪川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这动静随意望过去，第一个人他知道，是公司的接待秘书黄文。第二个人走进电梯，只一眼，宁雪川就认出了那是谁。他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祈祷那人没有看到自己。
宁雪川的祈祷并未发生作用。电梯内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停止，那人站定在自己面前。宁雪川知道已经是避无可避，他抬起头，望向那人。他曾经有一张总是挂着笑容的脸，阳光洒在他的眉梢，仿佛连风都带着暖意。那双眼睛明亮而清澈，像是能装下整个世界的温柔。可如今，那张脸仿佛被岁月刻上了冷硬的线条，眉宇间多了几分凌厉，眼神深邃而冷峻，像是藏着无数未曾言说的故事。他的嘴角不再轻易上扬，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疏离，仿佛与周围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曾经阳光般的气质被一种沉稳的冷冽取代，整个人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坚实而难以靠近。
“好久不见，顾然。”宁雪川半响，苦笑着说出了与顾然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顾然前两天就到首都了，住在公司安排的酒店中。老头子非常重视这次对这家科技独角兽企业的投资，专门派顾然代表顾氏企业出差到首都，与对方进行交易细节的商讨。今天，顾然就要去那家公司，与他们的法务总监见面。
顾然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就像一个标准化的精英一样，他先洗漱，去酒店健身房晨练，洗了个冷水澡，花二十分钟阅读了最近的行业新闻和财经报道，吃一份健康但并不美味的早餐，同时确认今天的行程，最后换上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出门。尽管顾然已经在这个房间居住了两天，但是这个房间几乎没什么人气，找不到太多有人入住的证据，行李箱安静地立在床边，更换的衣服叠得整齐，摆放在床头，整个空间安静而有序。
顾然上了车，与秘书再次确认了今天的日程。秘书小谢是一个很伶俐的小姑娘，她为顾然介绍到：“起源科技是一家独角兽公司，他们主要开发人工智能大模型产品，由于他们的产品具有着超乎同行的智能性，能够深度思考和创作，在一众平庸的AI大模型中异军突起，在财经界与AI界都引起了震荡。因此，这家公司最近在疯狂招揽投资人，顾然所代表的顾氏企业便是被吸引而来的最大投资人……”
顾然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同时继续在ipad上翻阅着秘书发来的这家公司的介绍。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名字。
“你刚刚说什么？”顾然问小谢。
“啊，”小谢说，“我们今天要去会面的人是起源科技的法务总监，据说他在起源科技还是个初创企业的时候就加入了公司，之后一路往上升职，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法务总监了，他现在和顾总您好像一个岁数呢。对了，他姓宁，叫宁雪川……”
“宁雪川，”顾然喃喃着念着这个名字，好似陷入了回忆中。如果司机回头看看，就会发现一向冷静克制的顾总，此时却有些许地失控。他攥紧了手，手指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那双总是冷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却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周身冷硬而凝固的气氛在此刻仿佛重新开始流动，一向坐地笔直的身体此时微微驼起，他似乎愤怒而痛苦，又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顾总？顾总？顾总您还在听吗？”小谢的呼喊让顾然理智回笼。顾然掐了掐眉心，说：“我知道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挂了。”今天的顾总有点奇怪，小谢直觉今天要杜绝任何惹到顾总的可能，于是赶忙恭送了顾总，挂了电话。
顾然到了起源科技，刚进门，一位气质沉稳的女士就迎了上来。她介绍道自己是负责接待的黄秘书，请顾然这边进电梯。边说着，边去按电梯，本应该缓缓关上的电梯门再次打开。黄文带着顾然走进电梯，边说，咱们来得巧，赶上了这趟电梯。
黄文看见顾然走进电梯，环视了一圈，然后视线就固定在了电梯角落，不见了。黄文一边笑容盈盈的与顾然说一些客气话，一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正闭着眼睛缩在电梯角落。不认识他的人，可能会以为他只是公司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职员，但是黄文，作为公司的老员工，迎来送往多少次，当然认得出来，这个长相俊美，看上去温和亲切且身体虚弱的人，其实是法务部员工口中雷厉风行的法务总监宁雪川，是公司的元老级人物。
黄文心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要为顾然介绍这位他人口中行事游刃有余、进退有理的法务总监，而此时宁雪川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他睁开眼睛，望向黄文一行，然后飞快的低下了头，有点心虚的样子，在电梯的角落里缩得更紧了。
“这就是人们口中接待客户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应对自如的宁总监吗？”黄文心里偷偷吐槽，却发现本在跟在他身后的顾然，果断地穿过电梯里的人群，走到了宁雪川身前，而宁雪川还是低着头不理他。
“对了，顾总事前肯定了解过咱们公司，知道这位就是他今天要开会讨论的对象。”黄文心想，正要赶紧过去，说两句话打个圆场，然后把这两位赶紧送到五层法务部完事，保持自己稳重大方的秘书形象，就发现宁雪川像是实在无奈，抬起了头，望向顾然，说了句什么。而此时的顾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解开了那身考究西装上搭配的领带，在宁雪川的手腕上绕了两圈，然后打了一个紧紧的死结。
黄文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心想：“完了，全完了。”
宁雪川看着自己被领带绑起来的手腕，并没有显现出什么不耐烦或者生气的神色。顾然在给领带打好死结后，说出了再次见到宁雪川后的第一句话：“宁雪川，抓住你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领带，“这次你别再想逃。”
“叮咚——”电梯到了五层，顾然牵着宁雪川，路过了努力保持体面微笑的黄秘书，说道：“黄秘书，我已经找到了我的开会对象，就先走了，谢谢你今天的接待。”说罢，二人就这么走出了电梯，徒留被刚才的画面震撼如五雷轰顶的黄秘书一人呆站在原地。
顾然与宁雪川走出电梯，停在了电梯大堂。二人刚刚经历了这场突然的重逢，现在回过神，互相打量起对方来。
“你瘦了。”顾然先开口，随后眼神落在了他脖子带着的临时工卡那里，挑了挑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开口道，“你这么一个好记性的人，也会忘记带工卡？”
宁雪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在他的印象中，顾然总是开朗而亲切的，他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随和而平易近人，而不是如今这样，周身仿佛设立了一道屏障，眼神里满是疏离与冷漠。于是宁雪川皱了皱眉，他想问你怎么了，怎么变了，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但是他没有问出口。他知道，顾然变成今天这样，有他的原因。他作为一个加害者，做不到理所当然地明知故问，即便这些问题，是出于对顾然的心疼与关切。
问题在心中几度转圜，最后，宁雪川问出口的，也只有那一句——“最近过得好吗，顾然？”
顾然冷声客气地回答道：“还可以。”
宁雪川看着他，知道他没说实话，他想再追问，但看着顾然冷淡的模样，还是没能将那些关心说出口。“顾然恨我。”宁雪川心想，“这是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十分肯定的，他当然要恨我，如果九年前是他对我这么做，我也会恨的。”于是宁雪川决定，将心里那些未能诉之于口的关心压下，反正他很擅长这些，像一个机器人一般，将自己的种种情绪切割、处理、刻意遗忘。宁雪川假装没有发现顾然的谎言，看着顾然的眼睛，平静地说道：“那就好。”随后，宁雪川转身要走。
也许是宁雪川无所谓的模样嘲弄了他，也许是宁雪川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态度刺痛了他，顾然再也无法维持他刻意伪装出来的冷漠与疏离。他一把抓住绑在宁雪川手上的领带，将宁雪川大力扯过来。宁雪川与他隔得极近，顾然盯着宁雪川的眼睛，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就在这么一个距离暧昧的动作中，顾然缓缓开口了，他用带些嘶哑的嗓音说道：“我过得好不好你心里不清楚吗？现在来假惺惺地关心我。你和以前倒是没什么两样，你现在回避我话的样子，就和你九年前不声不响走掉的时候一样恶心，和你忽视我这九年来发的每一条消息、打的每一通电话的行为一样恶心。怎么，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陌生吗？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觉得你自己很了不起是吗？觉得我还怀念那些过去是吗？还是觉得……”顾然忽然低头停顿了下，随后抬起头，看着宁雪川的眼睛，用已经有些发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觉得我还忘不掉你是吗。”
宁雪川听到了，顾然那最后已经有些哽咽的尾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