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午夜,万籁俱寂。
出租车停靠在灯火阑珊的延明街口。
夏漾坐在后座,眉头紧锁,一路上她都在拨号,听筒里传来的却始终是漫长而单调的忙音。
延明街恰似一条被夜色点燃的小星河,霓虹招牌层层叠叠,喧嚣的音乐从一家挨一家的小酒吧里溢出,蒸腾着一种与寂静冬夜格格不入的躁动热浪。
夏漾将脖子上的围巾裹得更紧,抵御这不合时宜的喧闹,也抵御心底涌上的寒意。
她埋着头,脚步匆匆地往街道更深处走,高跟鞋踩在湿冷的雪地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
手机再次震动,屏幕亮起崔宁宁的名字。她几乎是立刻接起:“喂?宁宁!”
“夏夏!我找到一个刺青师傅!”崔宁宁的语速极快,“不过人家说了,正经营业时间是早上九点!现在大半夜的,谁给你开门啊?”
夏漾的心沉了一下,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匆匆挂断电话。
脚步未停,反而更快。像一只被困进圆圈里的蚂蚁,焦躁地寻找出路。
不知不觉,她拐进更加僻静的明寿街。
这里路灯分布稀疏,混着两旁偶尔亮起的霓虹,在积雪的路面上投下扭曲变形的鬼魅光影。
每一步落下,脚下都传来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在夜色里被无限放大。
那些看过的恐怖片桥段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闪现:黑夜雪地、滴血的刀刃、惨白的面具……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就连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仿佛真有什么东西在暗影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回去的时候,一抬头,一块破旧的招牌,歪歪斜斜的在寒风中“吱呀”摇晃着,上面赫然写着:“墨.刺青”。
店铺的卷帘门只拉到一半,像半张着的嘴。橱窗里透出一点昏黄朦胧的光,在黑暗中顽强地亮着。
玻璃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夏漾的心脏猛地跳动,犹豫地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颜料、消毒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眼底掠过嫌弃。
店内景象比她想象的更杂乱破败。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器械随意堆放着,房间中央那张蒙着塑料布的美容椅落了一层薄灰,整个空间透着一股被遗忘的萧条感。
心头刚涌起退意,转身欲走之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玻璃门外似乎有一道黑影飞快地掠过!
她瞬间僵在原地,牙关紧咬,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理智告诉她,那可能只是流浪猫,或者是一辆路过的车灯,但恐惧仍丝丝缕缕地漫上心头。
她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看任何恐怖片了!
“有人吗?”她高声喊道,尾音发颤。
此刻,刺青店二楼。
林煦刚冲完澡,带着一身湿热的水汽。
他随意套了件白色的工字背心和一条五分运动短裤,水珠沿着紧实的胸肌和虬起的血管滚落,迅速被棉质布料吸走,留下深色的水痕。
湿漉漉的头发被他胡乱地用手拢向脑后,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饱满的额前,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他正想拿毛巾擦头发,楼下隐约传来的动静让他动作一顿。
幻听?
紧接着,清晰的喊声传来。
他皱眉,大概是忘了锁门。这么晚,谁会来?他有些不情不愿地放下毛巾,踩着拖鞋下楼。
楼梯转角,四目相对。
“林煦?”夏漾诧异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是你?!”林煦在看清楚她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地掀起一阵波澜。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慌乱地拉上通往二楼的简易木门,挡住门后更加局促简陋的生活空间。
几步跨下楼梯,站定在她面前。
他身上那股子清爽干净的皂香味悠悠散开,渐渐驱散空气中那股恼人的陈腐气味。夏漾忍不住吸了口气,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一些。
她上下打量林煦,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究:“这店,是你开的?”
“我朋友的,”林煦双臂环抱在胸前,刻意板起脸,发梢未干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落,“人跑路了,欠了一屁股债。你要是找他还钱,走错门了。”
自从朋友人间蒸发后,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堵他,显然,她把夏漾也归为那类人。
“那……”夏漾的眼睛却突然亮起来,“你会刺青吗?”混迹夜场的人,多学一门手艺傍身,似乎也说得通。
“简单的图形,可以,”林煦如实回答,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但现在不营业,我要休息了。”他说着就要转身上楼,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别走!”夏漾情急之下上前一步拦住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我真的有急事!今晚必须做这个纹身!拜托了,帮帮忙!”
林煦停下脚步,垂眸看她。
昏黄的灯光下,她眼底的焦灼格外真实。
他沉默两秒,才淡淡开口:“价格翻倍。”
“没问题!你只管开价!”夏漾想都没想,直接答应。
趁林煦转身去准备工具,夏漾的目光开始打量这个狭小破败的空间,忍不住开口:“你,就住这儿?”
林煦翻找工具的手明显顿了一下,动作变得僵硬。
他没有回答,而是直起身,大步走到玻璃门前,“唰啦”一声,用力拉上了厚重的遮光窗帘。
“你拉窗帘干什么?”夏漾不再探究房间,瞬间警惕起来。
“怎么?”林煦挑眉,手停在窗帘上,侧头看她,“你想让路过的人参观?”他故意顿了顿,松开手,让窗帘留下一条窄缝,“也行。”
“……”夏漾被噎了一下,脸颊发烫,她飞快地瞥一眼那条缝隙外的沉沉夜色,声音低下去,“你这儿,安全吗?”
林煦指指天花板四角的摄像头:“有监控,联网公安局备案的。”
夏漾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
随着“嘶啦”一声,窗帘被彻底拉严实。
店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只有几盏射灯亮着昏黄的光束,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空气里陡然升出一阵无端的紧张感。
“想选什么图?”林煦推了一张带轮的椅子过来,动作麻利地翻开一本边角卷起的旧图册,摊开在夏漾面前。
图册上印着龙、虎、骷髅、玫瑰等常见的刺青图案。
“你最擅长做什么图?”夏漾没什么概念,坐在他旁边,凑近图册,指尖在一幅幅或狰狞或妖艳的图案上划过。
林煦诚实地摇摇头:“没在人身上做过,只在猪皮上练过手。”
“什么?!”夏漾的眼睛瞬间瞪大,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话冲到嘴边又硬生生卡住,找个新手在自己身上动针?!这简直是疯了!
可一想如今自己的窘境,她又别无选择。
没关系的,夏漾!她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打气,就弄一个最简单图案,先应付过去!等风头过了,再找个靠谱的大店洗掉!没问题的!
“不放心现在就走!”林煦见她那副惊疑不定的模样,心里莫名涌上一股烦躁,语气也重了几分,带着被质疑的不爽,“我没那么想赚你的钱!”
夏漾坐回椅子上,继续看他手里的图册。
见她坐定,林煦还是耐着性子,用尽量专业的口吻问:“你想纹在什么位置?”
“我,还没想好。”夏漾盯着图册,眼神有些茫然。
林煦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大半夜跑来做纹身,连纹哪儿都没想好?这女人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他压下心头的火,尽量客观地建议:“手臂吧,小臂内侧或者上臂外侧,痛感相对低,平时也容易遮,接受度高。”
“不行,”夏漾头也没抬,果断拒绝,“要一个,日常看不见,但我想让人看见的时候,又不会显得太刻意、太招摇的位置。”
“日常看不见?想露的时候又不能刻意?”林煦重复着她的话,浅棕色的眼眸里闪过荒谬,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狐疑地上下打量她,“你这是要加入什么邪教组织?搞什么神秘仪式?违法的勾当我可不干。”
夏漾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里暗自腹诽他这清奇的脑回路。可真实原因又实在难以启齿。一时间,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林煦试探着开口,“肩胛骨吧,”他用手指虚虚点了点自己后背靠近肩膀的位置,“这里,平时穿衣服肯定能盖住。你想露的时候,”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半句含糊在喉咙里,眼神飘向别处,“穿个露背的,或者吊带,都行。”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耳根有点热。
夏漾一听,眼睛瞬间亮起来:“可以!就这里!”她几乎是立刻拍板。
林煦暗自松口气,默默戴上一次性黑色塑料手套,橡胶紧绷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嗯,那,脱衣服吧。”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这话在当下情境里有多暧昧。
“我?”夏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领,“穿着衣服,不行吗?”
林煦看着她,有些诧异,眉毛高高扬起:“来刺青的人,通常都会在里面穿件背心或者抹胸。你?没穿?”他打量她身上那件厚实的羊绒衫。
夏漾摇摇头,她临时起意,哪懂这些门道。
林煦转身,在一个蒙尘的柜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拎出一套叠得皱巴巴、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廉价浴服。
他用力抖开,凭空带起一层肉眼可见的灰尘。
夏漾看着翻飞的灰尘,脸上写满了抗拒,迟疑了几秒,还是坚持道:“我,我还是想穿自己的衣服。”
林煦无奈地叹口气,烦躁地抓抓湿漉漉的后脑勺:“等着。”他转身快步上楼,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件干净柔软的纯棉男士衬衫:“穿这个吧,刚洗完的。”
“我图案还没选好呢?”夏漾抱着衬衫,有点懵。
“我先给你消毒,你慢慢选。”林煦背过身去,开始叮叮当当地整理器械。
夏漾抱着衬衫走进旁边用布帘隔开的简陋更衣区。
她犹豫再三,还是脱掉羊绒衫,迅速套上衬衫。宽大的衬衫带着干净的皂角清香,将她整个包裹住。
她将领口提起来仔细嗅了嗅,是那种最普通,最朴实的干净味道,没有工业香精的痕迹。
手洗的?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林煦弯着腰,站在洗手盆前,用力揉搓衣服的背影。
“啪!”夏漾用力拍一下自己的额头,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夏漾,你想什么呢?!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骤减,闲得发慌,开始胡思乱想了?还是因为崔宁宁整天带男人回家,坏了风水?
她用力甩甩头,赶走那些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将衬衫反穿,然后深吸一口气,撩开布帘走出去。
她按照林煦的示意,趴在一张铺着一次性消毒垫的美容椅上,继续心不在焉地翻看图册。
冰凉的酒精棉突然触碰到她肩胛骨附近的肌肤上。
“嗯……”突如其来的冰凉让她身体猛地一颤,一声短促的,带着点娇气的轻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逸出。
就是这轻轻的一声,瞬间击中了林煦。
他拿着镊子的手抖了一下,脸“腾”地烧起来。
灯光下,夏漾反穿着他的衬衫趴在那里,露出大片光洁细腻的后背。流畅的肩颈线条向下延伸,没入衬衫的遮掩。
然而,更让他呼吸急促的是,在她纤细的后腰上方,赫然缀着一颗鲜艳欲滴的红痣!
像雪地里落了一粒熟透的朱砂,又像暗夜里悄然绽放的珊瑚珠,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诱惑力。
林煦只觉得血液直冲头顶,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过旁边一张用来盖腿的一次性毯子,迅速而严实地盖在夏漾的腰臀部位,将那点要命的“风景”和自己骤然翻涌的心思一并掩住。
柳园。
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温柔地洒落进恒温花园里。
葱茏的植物肆意舒展着叶片,潺潺流水声在静谧中清晰可闻,暖风带着湿润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全然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天雪地,将时光永恒地定格在生机勃勃的春日里。
张云扬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蓝色丝绒睡袍,身姿挺拔如修竹,静静地伫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手中摩挲着一串紫檀木手串,深邃的目光穿透玻璃,落在那些在月光下仿佛会呼吸的绿意上,眼神是少有的空洞。
邵东阳脚步沉稳,无声无息地从门外走进,如同他的影子,恭谨地停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
“邵叔,”张云扬没有回头,清冷的嗓音响起,带着调侃,“你说,明天二叔要是瞧见我带着夏漾,出现在他精心筹备,用来‘推销’我的相亲宴上,会不会气得立刻跑去跟爷爷告状?”他微微侧头,月光勾勒出他俊朗而冷峭的侧颜。
邵东阳神色凝重地思忖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二爷一心想搭上乔家那条线,稳固他在集团的地位,这心思不难猜。但他想借您的婚姻大事做跳板,甚至不惜绕过老爷子直接安排,这种做法,”他顿了顿,措辞谨慎,“在老爷子眼里,终究是落了下乘,失了体统。更何况,老爷子对夏小姐的喜爱,是实打实的。所以,依我看,就算二爷把这事捅到老爷子面前,也不会太过干预。”
张云扬沉默了片刻,手上的手串停止转动。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怅惘,目光也变得悠远:“邵叔,你觉得,夏漾她,有几分像我母亲?”
邵东阳神色一沉,抬眼,看着他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眼中掠过复杂的神色。
他知道这个问题在他心底的分量。
张云扬,他本不姓张。
他是张老爷子最心爱的长女张雯留下的唯一血脉。
张雯,从小便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反骨,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不顾一切地爱上自己的声乐老师,不到二十岁,便未婚生下孩子。
张老爷子震怒,他怎么会允许掌上明珠下嫁一个前途未卜的声乐老师?
然而,张雯的刚烈远超所有人想象。孩子刚满月不久,她便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毅然决然地跟着爱人私奔出国,从此杳无音信。
五年后,噩耗传来,张雯在国外香消玉殒。
张老爷子听闻爱女的死讯,痛彻心扉,一夜之间华发丛生。他动用所有力量,远赴重洋,最终寻回女儿的骨灰,以及他五岁的外孙。
为了让这个外孙能在家族中立足,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未来,张老爷子力排众议,给他改了名字,叫张云扬,并正式过继给大儿子,以张家嫡长孙的名义,倾注资源,悉心培养。
这些年,张云扬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名义上的“父亲”在国外生活、求学。
直到四年前,羽翼渐丰,才被老爷子召回国内,正式进入集团核心。
然而,他刚一回来,二叔**伟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给他安排各种名媛千金的“偶遇”和“相亲”,美其名曰“成家立业”,实则想借他的婚姻捆绑其他势力。
这种**裸的算计和操控,让他厌烦透顶。
一次,为了躲避二叔安排的又一场“相亲宴”,他独自躲到自家集团旗下的一家高级酒店套房。
也正是在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隔着虚掩的房门,听到走廊上的争执。紧接着,一个眼神倔强的女孩,慌不择路地撞进他的房间,也撞进他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女孩那张因恐惧而发白的脸,那双含着泪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神情……瞬间唤醒记忆深处关于母亲模糊的记忆,母亲似乎就在这一刻,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片刻后,他才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打发了追女孩而来的保镖,顺带也搅黄了曲文宇正在进行的聚会。他甚至连那个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只觉得心头那口被二叔压得喘不过气的郁结,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而松动了一丝。
后来,夏漾为了能在张老爷子面前争取到说话的机会,竟胆大包天地再次找上他。
“会弹琵琶吗?”他当时正低头看着一本书,却连半个字都没读进去。
“不会。”女孩回答得干脆,许久,又怯生生地问,“可以,学吗?”
那一刻,他抬起头。心底那点因母亲而起的涟漪,再次被轻轻拨动。
于是便有了那个苛刻的十天之约。
他对夏漾的感觉很奇妙。
绝非那种炽热浓烈,令人目眩神迷的男女之爱。更像是一种,在沉重枷锁下偶然发现一株顽强野草的新奇,或者是在冰冷规矩中窥见一丝鲜活生气的慰藉。
跟她相处,比跟那些被家族精心雕琢的千金小姐们要自在一些,少了许多虚伪的客套。
他尤其喜欢看她自以为聪明地揣着小心思,偷偷耍小手段时的模样。
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小把戏”,在他眼中往往显得笨拙又可爱。每到这时,他心底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特别想当场戳破她的“小聪明”,然后饶有兴致地瞧着她瞬间慌乱失措,绞尽脑汁地找借口补救。
那副生动鲜活的模样,总能在他心间最冷硬的地方,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涟漪。
如果,非要选择一个人作为伴侣,那么,夏漾,这个带着点野性,又有点小聪明,还能勾起他对母亲一丝追忆,相处起来又不至于太乏味的女孩,似乎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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