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点，司机准时来接。

夏漾裹紧披肩，踩着高跟鞋匆匆跑下台阶，礼服上的水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又细微的碰撞声，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会行走的华丽水晶帘。

拉开车门，夏漾坐进后排，却没瞧见小张总。正疑惑间，坐在副驾驶的邵东阳回过头来，脸上挂着一贯的礼貌微笑：“小张总已经提前到宴会现场了，让我来接您过去。”

“今天这场宴会，有哪些人？” 夏漾开口打听。

邵东阳不语，转过身示意司机开车。

枫林苑，是北城权贵圈子赫赫有名的私人会所。是座用金钱和特权堆砌起来的，不对外开放的所在。

汽车碾过被厚雪吞没大半的蜿蜒小径艰难穿行。两侧，是褪尽了所有热烈，只剩下嶙峋骨骼的枫林。

那些光秃秃的枝桠，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出奇诡的弧度，在雪光的映衬下，黑白分明，疏密有致，如一幅矗立于天地间，巨大而苍凉的泼墨风景。

车门推开的一刹那，铺天盖地的寒意凶狠地灌了进来，瞬间浸透夏漾裸露的每一寸皮肤。

她攥住羊毛披肩，却也抵挡不住这极致的酷寒。脚下那双精巧的高跟鞋，此刻成了累赘，不过十几米的路程，她却走得如履薄冰，摇摇欲坠。

终于，她推开宴会厅大门。

喧嚣的人声、流淌的乐音、以及一股汹涌澎湃的、带着昂贵香氛和食物暖香的温热气流，如同解冻的春潮，轰然将她整个淹没。

服务生双手接过她的披肩。

也就在这一瞬，头顶水晶吊灯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精准地捕捉到她礼服上密镶的水晶。

那些冰冷的小石头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爆发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华彩。

光芒被切割、分散、折射，无数星芒在她周身飞溅、跳跃、流转，将她笼罩在一片璀璨而虚幻的光晕之中，美得不似人间。

从一字领到向下收束的流畅线条，从肩膀到一路延伸至腰窝深处的露背设计，她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便攫取了周遭无数道或惊艳、或探究、或带着隐晦**的目光。

不远处，小张总正与几个旧相识谈笑风生。余光瞥见门口的夏漾时，几乎是立刻止住了话头，唇角那抹公式化的笑意未变，却已不着痕迹地抽身而出。

他在她面前站定，声音低沉，扫过她泛红的鼻尖和略显苍白的唇色：“很冷？”

“你说呢？”夏漾没好气地回敬，俏脸微沉，下意识地抬手，碰碰自己被寒风冻得通红的鼻尖，透出一股不自知的娇嗔。

小张总垂眸，目光不加掩饰地在她身上流连，眼底的惊艳如流星般快速划过，随即被更深沉的东西覆盖。

薄唇勾起一抹少有的弧度，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温度，“的确很美，”他顿了顿，补充道，“邵叔的眼光，果然从未让人失望。”

礼服是邵东阳挑的？

这个认知突然炸开她的思绪。

那件蕾丝睡衣呢？难道也是邵东阳选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和隐隐的愤怒瞬间涌上心头。

夏漾不自在地低下头，手指有些局促地捻了捻华丽却沉重的裙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刻意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退缩：“我这样穿，会不会有点太刻意了？抢了今天主角的风头，总归不好。”

小张总闻言，唇角的笑意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深地漾开。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优雅地转身。

臂弯弯曲，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他侧首，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竟褪去几分平日的锐利，变得柔和起来。

“谁说，你不是今天的主角？”

这句话，瞬间洞穿了夏漾心底那层早已结痂的硬壳。

那片被时光和现实冰封了太久，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竟在这一刻被撬开一丝缝隙。

一丝极其微弱、带着试探的期待，如同在贫瘠冻土下挣扎了无数个寒冬的种子，终于嗅到了极其稀薄的春意，怯生生地、却又无比顽固地，顶开了沉重的泥土，探出了一点嫩绿到近乎透明的芽尖。

试问哪个女人心底，不曾深埋着一个闪烁的公主梦？

她伸出手，慢慢抚上他的手臂。指尖触及他昂贵西装面料，后背瞬间覆上一层鸡皮疙瘩。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她被他牵引着，一步步踏入那片流光溢彩的喧嚣中心。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虚浮的、不断流动的云絮之上，整个人轻飘飘的，失重般地悬浮在一个巨大而璀璨的肥皂泡里。这感觉虚幻得令人心慌，却又美妙得让她甘愿沉溺。

她看着周围投来的每一道目光，有审视、有好奇、有谄媚、甚至嫉妒，心底的平衡瞬间被汹涌的虚荣感冲破，将她这叶小小的孤舟彻底淹没、吞噬。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年轻时的母亲。

记忆中那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也是这样，在无数道炽热得几乎能点燃空气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舞姿轻盈，裙摆飞扬，周身散发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万丈，成为全场当之无愧的、唯一的焦点。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想看清身旁带她走入这场梦境的男人的表情。但他头顶的灯光太过刺目，刺得她不敢睁眼。

然而，

梦，

总是猝然消逝。

在你最沉溺的时刻。

当乔氏集团董事长带着女儿乔娜出现在宴会厅的那一刻，一切美好的幻象旋即破碎。

所有人迅速转向乔娜，眼里满是讨好与卑微。

乔氏集团是江浙地区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近几年，乔家将目光投向北方，一门心思想开拓北方市场。

论财力，张家确实不如乔家，但论在北方的势力，张家盘根错节的影响力是乔家望尘莫及的存在。

两家有意联盟，但以利益结盟终归不稳妥，于是张家牵头策划这场宴会，目的就是让两家适龄的孩子见见面。

夏漾在乔娜出现的瞬间，就明白了两家的意图，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缓缓抽出原本亲昵挽在小张总臂弯里的手。可她的手还没完全抽离，就被小张总一把按住，紧接着又被强势地拽了回来。

小张总侧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低声问道：“怎么，你也会害怕？”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调侃。

夏漾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道：“不是害怕，是嫌麻烦，” 她抬眸，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小张总，您可真不厚道，拿我做挡箭牌，我会死得很惨吧？”言语里满是无奈，活脱脱像个被欺负的小可怜。

小张总闻言，攥着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有我在，不会很惨。再说算上曲文宇买你的股权，我前前后后帮了你多少次。这礼尚往来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云扬啊。” 一道略显沧桑声音传来，小张总的二叔**伟走过来。他穿着一身中式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生意人惯有的亲和笑容，只是那笑容里，隐隐透着几分精明与算计。

走到近前，**伟的目光先是落在小张总身上，而后扫过他身边的夏漾，眼中闪过嫌恶。

但他到底是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侧身将身后的乔娜往前一引，介绍道：“这就是二叔之前跟你提起过的，乔氏集团，乔娜。”

乔娜肌肤胜雪，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眼尾自然地拉长。

她先是直勾勾地看向小张总，随后视线沿着两人交叠的手臂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夏漾的脸上。开口跟旁边的助理说：“巴家的这件礼服，她穿得比我好看。”

夏漾听到这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原本还在暗自揣测乔娜会说出怎样尖酸刻薄的讽刺，结果对方却来了这么一句。

“联系巴家，同款的礼服不用送过来了，以后也不用再送衣服过来了。”

“......”

乔娜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看似亲和的笑容，眼神却透着股蔑视，轻飘飘地开口：“巴家向来追求独特，只是没想到，这次的设计被你穿出了别样的‘风格’，让它有了一种艳俗感。我本也挺期待的，可现在看来，还是算了，毕竟这风格，我怕是驾驭不来。”

夏漾岂会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神情。

“乔小姐刚从国外回来，是不是快把母语忘光了？”小张总不冷不淡地开口。

“灰姑娘的礼服再美，十二点的钟声一响，总归是要化作泡影的，张云扬，你说是不是？”她抬头挑衅地看向小张总。

夏漾神色如常，未被乔娜的话掀起任何波澜。她想走，却张云扬按住。

“灰姑娘的鞋若是合脚，十二点的钟声就永远不会敲响。”张云扬分毫不让。

乔娜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张云扬身上，夏漾这才得了空，说了句失陪，低着头往洗手间走。

夏漾整理好情绪，从洗手间出来，彻底从幻想中抽离。

她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端起香槟杯，轻抿一口，辛辣的气泡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微微的刺痛。

她苦笑，这才应该是她的生活，微痛但是真实。

乔娜挽着张云扬的手臂站在宴会厅中央，头微微靠向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而张云扬则保持着一贯的绅士风度，矜贵疏离。

“小张总和乔小姐站在一起，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是啊是啊，这两人站在一起，简直是金童玉女，以后要是两家联姻，那可真是强强联合，咱们国内的商业格局怕是都要变一变咯！”有人附和。

乔娜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我跟张云扬才刚认识，联姻什么的都是后话，联盟倒是可以先行，张云扬，你说呢？”

张云扬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眼神却不经意间扫向了角落里独自喝酒的夏漾。

乔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夏漾的那一刻，眼中闪过不屑。

此刻，夏漾只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件毫无用处的伴手礼，被人随意丢弃在角落里。

“夏小姐，四年前惊鸿一瞥，让张某惊艳至今啊。”**伟端着酒杯走过来。

“张二爷。”夏漾闻声，赶忙抬起头，随即起身。

**伟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碰向夏漾的酒杯：“不知今日，张某是否有幸，再领略一次夏小姐当日的风采呢？”

夏漾心中一紧，这张二爷皮里阳秋，明着抬举实际是想贬损自己。

她是张云扬请来的客人，但在**伟眼里，她不过就是个活跃气氛的戏子，不仅如此，他还要在场的人都知道她夏漾，是可以随意拿捏摆弄的。

夏漾强扯出一抹笑，语气委婉却又带着几分无奈：“承蒙二爷抬爱，只是今日没带琴，况且长久未曾练习，技艺早已生疏，怕是要辜负二爷……”

见到服务生捧着一个木盒从门外进来，**伟面露得意之色：“正好会所里有，我就给寻来了。”

宴会厅外，张云扬正举着手机，听筒里传来张老爷子略带愠怒的声音。

老爷子对他今日擅自带着夏漾出席宴会一事，颇为不满。

即便他不主张与乔家以婚姻联盟，但张云扬此举，会让乔家觉得张家对此次合作不够重视。

邵东阳静静地站在他身旁，神色凝重，他也没想到董事长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而熟悉的琵琶声从宴会厅内悠悠传出。

张云扬身形一滞，下意识地抬脚往厅里走。邵东阳眼疾手快，伸手按住他的胳膊，缓缓摇了摇头。

老爷子此刻已然对张云扬的自作主张不悦，若是他再不听从二叔**伟的安排，只怕会更惹老爷子生气。

“我有一段情啊，唱给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婉转悠扬的嗓音，如同初春时节拂过冰面的清风，带着不易察觉的古老哀愁，瞬间在喧嚣浮华的宴会厅里氤氲开来，奇异地抚平了空气里躁动的氛围。

她端坐台上，一袭昂贵的高定礼服如流水般贴合着她婀娜的身姿。

纤纤玉指拨动丝弦，眉眼低垂间流转着欲说还休的情愫。每一个字，每一个婉转的音调，从她色泽柔润的唇间轻轻溢出，都仿佛带着秦淮河畔千年的烟雨、脂粉与离愁，沉甸甸的，带着湿漉漉的故事感。

此刻的她，不似真人，更像一幅精心描绘的仕女图，从泛黄的绢帛上款款走出，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易碎的琉璃质感。

“秦淮缓缓流呀，盘古到如今，江南锦绣......”

“啧，这个夏漾，到底是什么来头？”人群中，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哼，”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充满鄙夷，“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的‘捞女’呗！圈子里谁不知道？当年啊，她就是凭着这一曲，把张老爷子哄得晕头转向，才收了她当干孙女。”

“啊？张老爷子？”声音里满是不善的揣测，“都那把年纪了，还能有这心思？”

“心思龌龊的人，看谁都觉得不干净。”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们身后响起。

乔娜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几步之外，抱肩仰头，那双总是带着傲慢的眼睛此刻正斜睨着嚼舌根的两人。

“不择手段也是一种本事，而你们这种人，”她刻意顿了顿，“除了躲在角落里，靠着唾沫星子给别人的光彩抹点脏，还能做些什么？废物。”

那两人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慌忙低下头，灰溜溜地离开。

乔娜懒得再看他们，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重新投向台上那个怀抱琵琶，遗世独立的影子。

她眼中惯有的不屑与傲慢，在夏漾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和沉静如水的姿态里，竟像遇到烈阳的薄冰，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地消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混杂着审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触动。

一曲终了。

掌声响起，热烈却空洞。

夏漾起身，怀抱琵琶，颔首致意。

她的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眼神却平静得像深秋的古井，没有欣喜，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张云扬面色阴沉地从宴会厅外走进来，**伟脸上浮起冷笑，不紧不慢地迎上去。

“云扬啊，”他拖长了音调，脸上佯装关切，“怎么？被老爷子训了？”

张云扬收住脚步，看向他：“二叔，夏漾是我请来的客人。”

“客人？”**伟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嫌恶，鼻子里冷哼一声，声音尖锐又刻薄，“就她也配？不过是个心机深沉，整日做着嫁入豪门美梦的下作女人！你可别被迷昏了头，犯了错。”

“二叔，手别伸得太长，小心折了胳膊。”张云扬直勾勾盯着他，一点不给他留面子。

夏漾不知在落寞中熬了多久，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

“我可以走了吗？”她认出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没有抬头。

“戏演完了，该走了。”张云扬沉声说。

夏漾深吸一口气，撑着座椅扶手缓缓起身，一边整理着裙摆，一边说道：“下回再有这种场合，您可千万别……”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倒进张云扬的怀里。

夏漾心里清楚，自己的脚步稳稳当当，绝没有脚软，更不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刻意做戏。

那股突如其来的拉力，分明是张云扬用力拽了自己一把。

惊愕、不解、甚至被冒犯的愠怒瞬间涌上心头。

同时，一股男性特有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混合着酒气，萦绕在两人之间，又与檀木佛珠的冷香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暧昧。

**伟脸色难看地瞄了他们一眼，又迅速转头继续跟其他人聊天。

“你喝醉了，我送你上楼休息。”张云扬凑近她耳廓，声音温柔。

服务员引着他们上楼。

夏漾躲开他覆在自己腰间的温热手掌，紧跑两步，率先跟在服务员身后。

张云扬眸光一沉，注意到她后背的刺青。

刺青的图形微微隆起，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刺青颜色的周围，还泛着淡淡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