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上修炼的小神仙。
——至少在我二十岁之前,我一直这样认为。
我自幼同娘亲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山里,这里山连着山,山的外面还是山。
娘亲牵着年幼的我登高望远,那时我拽着她的衣袖问山的那边会是什么。
她沉默半响道:“山的那边是海。”
“海的那边呢?”
“是蓝精灵。”
既然精灵都存在于世间,那我是个神仙也无可厚非。
但神仙都是孤独的,于是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树上看弦月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看逃逸出的月光粘在娘亲日夜供奉的神像上。
而我见过最多的脸,也就是这大殿里各类神像的脸。
神像嘛,要人敬畏所以法相庄严,一不小心过了头,反而成了青面獠牙的模样,怒目圆睁以斥退世间所有心不诚。
作为一个供奉了二十年的人,我常常发出一句由衷地感慨——好丑。
这并非我的偏见,也曾有俗子凡胎闯入此地,见了满墙的神像便吓得跪坐在地上。
我藏在一旁的阴影里看他吓尿了裤子,看他磕头如捣蒜。
人生的阴影只要足够多就会变得凉快,我好整以暇地看他磕得满头冒汗,突然想起娘亲说要多做善事才能修成正果。
于是我懊恼地从角落里闪出,手里还拿着一条崭新的裤子。
那人见我,边磕头边哆哆嗦嗦地说:“神仙……神仙显灵了,神仙从神像里面出来了。”
他向我祈福,求我赐福于他,给予他金钱、权力与永寿。
那时我并不理解这些事物的含义,只能呆呆地告诉他:“我有一条裤子,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给你。”
那人愣在原地,鼓起勇气问我是什么神。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类那么执着于分类,她们不仅将自身分成三教九流,就连神仙现在也要选个垂直领域来划分用户群体。
在他呆滞的目光里我斩钉截铁地说:“我是裤子神。
后来人间广为流传着一个传说,听说在神像面前尿裤子可以见到裤子神,而裤子神会给你一条崭新的裤子。
这条裤子是由天上的云彩制作而成,只有顶尖的皇家用品才能与之媲美。
但是尿床见不到裤子神,随地大小便也不可以。
再后来,寺庙的门口大多都张贴满了“禁止随地大小便,请正确信仰神明”的标语,一开始只是一行小小的字,后面也糊满了一整面墙。
我想这一切大抵是与我无关,我都未曾经历人间,人间的纷扰又与我何干?
我随手掷出一块石子,娘亲听到声响也捕捉到我的心烦意乱。她柔声告诫,叫我不要再去想那凡人的事情。
可我做不到,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留下痕迹,我的心湖就如同眼前的池塘,泛起涟漪久久不能消散。
——都说了神像很丑,怎么还能说我是神仙显灵!
倒不是我修为浅薄,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也只是忍无可忍。
虽然我裤子神也是这诸天三千神明中的一位,但这样的相提并论对于冰雪聪明、美丽动人、善良大方的我来说无异于是一种侮辱。
如果真的要回顾我这前小半生,那就一个不断认识自己美丽的过程。
我第一次从水面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我对着自己的脸出神了整整三日。
不是因为我需要三日才能接受自己的美丽,是因为三日后地面的水洼被蒸发了个干净。
见过那八百八十八座神像的脸,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是神仙那我是什么呢?
我这么好看,如果我不是神仙,那神仙的脸面又该往哪里放呢?
这是我珍藏在心底的秘密,因年纪尚小、阅历尚浅、脸皮尚薄,还不敢宣之于口。
直到娘亲夸我好看,我想那我一定是真的好看了。
因为娘亲是个瞎子,她眼睛上永远蒙着厚厚的白布,白布下是凹陷的眼眶和触目惊心的伤痕。
她每天唯一做的事就是点燃一炷香对着大殿里的神像一座座拜过去。
当一炷香燃尽时,香灰会亲吻她的手背留下红色的吻痕,然后娘亲会再点燃一炷香,去拜下一尊神像。
如此往复二十年,或许更久。
我想一定是我的美貌感动了上苍,苍天才大发慈悲让娘亲那颗虔诚的心能看见我美丽的脸,再借由她的嘴来发出由衷的赞叹。
在娘亲夸我美丽的第十年,也是我顾影自怜的第十年,一个陌生的男人闯进了这里。
他从华丽的马车上走下,阳光洒在他金黄色的衣服上,上面的游龙张牙舞爪。
那时我正蹲在地上玩泥巴,我眯着眼去瞧他,只觉头疼。
虽然他长得比较好看,和我有七分相似,但是我并没有黄色的裤子,因为黄色容易招虫子,并不适合我们这里。
我思索再三,决定送他一条红色的裤子,只是在下意识里觉得相似——热烈喜庆而又血腥,像极了我们这第一次见面。
他走到我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说:“我是人间的帝王,我是皇帝。”
我在他裤腿上擦去手上多余的泥浆,抬头劝诫道:“那也不可以尿裤子。”
他嘴角抽了抽,又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小朋友,我是你爹。”
我不明白为什么才第二句话他就骂起了神,于是气愤起身,站直了发现比他还高出一点。我理直气壮道:“我是你娘。”
他不说话。
我继续说:“大叔,我都比你高了,还管我叫小朋友呢?哪有亲爹不知道自己孩子年龄的?”
“人贩子水平这么差,你识字吗?把人卖了钱能数清楚吗?”
天子脸上挂不住反驳道:“你怎么这么大还在玩泥巴?”
我正色道:“我在造人。”
男人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个四四方方的人上面,满脸不信。
“生老病死是一个轮回,她死了,我在给她做棺材。”
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戚,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子嗣,他要我下山去继承皇位。
他说我不用担心什么治国理政,不识字也可以,有人会替我处理好一切,我只要活着就好。
我推开他的手,心想这不是人贩子是什么,难道是秦始皇吗?
我大义凛然地拒绝道:“你可以直接传位给那个辅佐朕的人,传朕口谕,朕传位于她。”
人贩子还想要说什么,但是被娘亲打断了——她几乎要将手里的香插到人贩子的鼻孔里去。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失态的娘亲。她气得面色潮红,额头的青筋若隐若现。
娘亲护在我面前,她说:“小一不该给你,她不该入这个局。”
男人说:“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这样的日子你又还能过多久呢?”
她们爆发了激烈地争吵,我没听懂。
中心思想我不明白,但我大约到了读大学的年龄,因为我会自己给自己划重点。
为了捍卫娘亲,我蹑手蹑脚地挤进她们中间,叉着腰理直气壮地对那个野男人说:“你说你是人间的帝王,我还是山上的神仙。我是天地灵气的产物,哪里来的爹?”
天神发话,凡人深思,她们都不说话了。
气氛一时尴尬了起来,我对着我娘挤眉弄眼,想让她救我于水火。可惜我娘是个瞎子,于是我在水深火热中又走深走远走实了一大步。
过了很久,娘亲才缓缓开口:“小一,它真是你爹,也真是个皇帝。”
我和男人对视,刚想问现在改口能不能拿改口费,而他却将目光移开。他眼观鼻,鼻观心:“朕不介意断子绝孙。”
我娘问他是不是不想负责了。
她们又爆发出更为激烈地争吵,下次再有人问我是什么,我会告诉她,我是张翻转牌。
我就往这里一站,大家的立场就都翻转了,现在我娘要我爹带我下山去看世界,我爹却认为这太危险。
娘说:“小一不该因为一个诅咒就困在这里。”
爹说:“那不是诅咒,是神谕。明知山有虎,还要向山行吗?”
娘说:“这里不是明知山,是无名山,下山以后她去皇宫,也不是明知山。”
我不知道她们在打什么哑语,反正最后娘亲赢了。
于是我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只要不服输,就不会输。
赢了的娘亲意气风发,哼着小曲亲手将我和我所有的小垃圾们打包放在马车上。
我拽住娘亲:“娘,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江山可以分你一半,你也当皇帝。”
人皇在旁边气得跳脚:“朕还没死。”
我摆摆手,宽慰他:“本天神修无情道,不爱江山也不爱世人。”
我娘只是拍着我的手说她不能离开这座山。
我问她为什么,她还是习惯性地不回答。
我看惯了她的脸,目光再次从她的肩头溜走,飞向身后那重重叠叠的山——永远绵延向前也永远看不见尽头。
突然一只白鸟从枝头飞走,树枝颤动的簌簌声将我目光拉回,白鸟却融进近处的树林里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如果下次再有白鸟停在枝头时,会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不是当年那只白鸟。
“鸟儿,飞走了。”娘亲小声地说。
我突然伤感起来,哭着问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了。
“就算我说错了什么,看着我这么好看的份上,就不能原谅我吗?”
娘亲还是一个劲地把我往马车上塞,她在我耳边低语。
“自古红颜多祸水,我们小一长这么好看,就应该下山去为祸一方,掀起腥风血雨,再留下浪漫传说。”
“就像那些话本子一样?”我问。
“像那些话本子一样,”娘亲顿了顿,“不过比起好看的脸,你更需要一个好一点的脑子。”
我是天神,脑子怎么会不好用呢?
我止了哭,严肃地告诉娘亲:“就算他不是人贩子,你也记得让他把抚养费补一下,还有利息。”
娘亲牵强地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怕我把鼻涕眼泪擦在她干净的衣服上,于是伸出手轻轻地钩住我的脖子,我轻嗅着熟悉的气味,看着她白纱下深陷的眼眶,内心五味杂陈。
“娘亲,去买点好酒好肉吃。”
男人听了我的话在旁边气得直跳脚,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我只记得娘亲说的话。
她说,小一呀,你是这天下最聪明的小孩,以后无论遇见了什么事情都要大胆地往前走。
我无比庆幸当时认真听了她说什么——因为这是我娘亲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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