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求三....致受害人家属丧葬...抚养费...”
有孩子哭声在哭。
黄浩在睡梦中吵醒了,产后缝合的身体在持续隐隐痛着,孩子在旁边房间哭得撕心裂肺,中气十足的声音比十台音响还震耳欲聋,似能穿透地球到太空。
她缓慢的起身,艰难地撑起虚弱的身体,捂着肚子慢慢移动,阵阵尖锐的撕裂痛楚宛如走在尖刀上,提醒着她一个生命娩出的粗暴过程。
这痛是私密的,持续的,无人可替代的。像一座只能通人的大山,计划要扩大修成公路通路汽车,用炸弹拉枯摧朽炸过后一片狼藉的废墟;以爆炸中心湮灭瓦解,冲击蔓延到周边余波震颤着继续毁坏。
然后这山过于惨不忍睹被叫停作废,等漫长的时间蛮荒自愈,直到下次有人再提起这个项目。
黄浩捧着肚子扶墙挪动到了隔壁房间,这原本是他前妻女儿住的房间,李成峰把母亲接过来后住进来了。
像个长方形小推车的本色原木婴儿床挨在床边,大米张着嘴哭得无助脸蛋通红,老人不在家里。
冰箱有挤出备用的奶。全身出的虚汗,显然是没有精力再让她可以有个来回加热。她弯腰从小床上抱出孩子,腰背腹部挤压牵连成剧烈的刺痛,额头沁出冷汗,她忍痛咬着发白的嘴唇,用力把孩子抱在怀里。
大米还哭得锐利刺耳,她撩起衣服斜抱在怀里,大米像只本能驱动饿极了的小兽,凭着生存的渴望,急不可耐凶狠地咬噬出生命的源泉。
黄浩刺痛的身体绷紧了,浑身又出了一阵热汗,汗水濡透了头皮,让人昏昏胀胀的。她又恨又爱地轻拍哄着他,怀里的小兽沉甸甸的,这是一种陌生的,亲密的,沉重的牵连。
李成峰晚上在饭店打包了鱼回来,他穿戴好围裙开始做饭。小炒黄牛肉,豆豉油麦菜,乳白清淡的鱼汤,土豆炖牛腩,当他用小桌把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到她面前的时候,白天的事已经不是事了。
他人很好,会早回家做饭,抱抱孩子,给她换衣服擦身体,弄得家里有问题的不是他。
“谢谢你老公。”她说。
他亲了亲她的手,出去跟他母亲一同在客厅吃饭。
深夜,生物都休歇万籁俱静时,一声嘹亮如同唢呐的小儿哭,刺破这夜空沉睡的假象,孩子持续地,超强穿透力的尖声,炸在附近几幢住户周围,吵醒了他们的美梦,有人怒不可遏的开窗指责,有楼上或楼下咚咚咚敲着地板的警告。
他母亲已经八十了,耳背的好处在这时现出好来,她还在酣睡。我推了推李成峰,他开灯迷迷糊糊地下床,把大米从隔壁屋里抱给我。
他不应该抱给我,应该拿出在冰箱里给孩子挤出装在袋子里的储存奶加热喂给孩子,挤出来放在冰箱的作用就是在她需要休息的时候,有人替她去做这件事。
她没有再说什么,孩子已经在她怀里了。李成峰或许有不足的地方,但他不抽烟,不打人,不会突然大声乱发脾气,他已经做得比一般人好了。
大米熟悉地拱着找到食物源头,吮吸贪婪强劲,她不明白不到一个月大的孩子粉嫩嫩小嘴巴,牙都没有咬合力怎么这么强,针刺似的痛从胸口传来,白天被咬破还没愈合的又再次皲(jun)裂,她靠在床头半睡着捱过这缓慢的刑罚。
孩子吃饱精神了,睁着一双溜圆纯净的大眼睛,他是这么的软软可爱。大米皱着眉哼哼唧唧,不舒服地扭着身体,黄浩手伸进孩子后背,摸到尿溢湿的衣服,又推推李成峰,“老公,尿不湿。”
李成峰没醒。她加大力,“老公去拿尿不湿,等会大米又哭。”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下床转到黄浩这边开放的衣橱柜,“衣服也要,后背都尿湿了。”他妈妈给孩子穿的尿不湿没穿好,每晚都会把孩子后背给尿湿了。
尿湿了衣服他要换,李成峰清醒了些,哈欠连天地翻小孩衣服,把他抱出来给换衣服,垫尿片。
他憔悴的脸下巴新长出胡茬,与她同样眼眶带着青黑,黄浩一阵心疼,忍不住又说起这话,“老公,我们请个保姆吧。”
“不是有我妈在吗?家里人多了不方便,我们自己多辛苦辛苦,过了这几个月就好了。”
孩子被抱走了他妈都还没醒。她年纪这么大,白天出门她们俩都担心,晚上她更帮不上忙,这个年纪,万一磕着碰着,反而倒添麻烦。
“婆婆年纪大了,都不敢让她做什么。白天我们都是吃你头天晚上炒了放在冰箱的剩菜,想吃点什么还得你回来做才行。我们请个保姆,不说帮什么,就打扫卫生,洗衣做饭,老公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李成峰皱起了眉头,“我不喜欢陌生的人住在我们家。”
在生产之前我说要找月嫂的时候他是这么说,在生产之后我妈过来照顾我两天后他也是这么说。
“请个人可以帮我们分担一些生活琐碎,不该吃的苦我们就不用硬吃,又不是没钱请人,你要不愿出这个钱,我自己付就行了。”
“说什么话呢。”他眉心紧蹙,“我又不是没钱,这不是钱的事。”
“可是,老公,我心疼你,我们俩每天白天夜晚的都睡不好,你看你脸都瘦了。你妈年纪太大了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她这么大年纪了,也就是来看看孙子儿子,颐养天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能帮多少都是心意。”
她疲惫的闭上眼抵御刺人流泪的灯光,知道这次谈话就又这样,不会再有改变了。
公诉人还在说,“...根据我国人民刑事,诉讼法等....法律法规的规定....请依法判处....”
黄浩想,这些法律法规的规定是什么?为什么她都不知道,在场的人有多少清楚这些律法的?是那个在陈词淋漓的公诉律师吗?是坐在上手的审判者吗?
为什么她不知道这些条律,一般普通人知道吗?学校有没有交?社会有没有宣传?
法律法规的规定好像只有制定者知道,法官他们知道。普通人只有在做了某件事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否犯法,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样的罪,要受什么样的处罚。
种树人不能砍自己的树,庄稼的秸秆不能烧,卖菜人不能直接卖她的菜,所得的收益会是她万倍的处罚,自己家盖的房子不能自己拆....
律法像是天上如来佛的无形大掌,不知有多大,不知有多广,无形的悬在那,在有的人头顶,在有的人半空,在资本的和阶级的外天空。低的,可视地悬在人们身边,你提醒我,我告诫你,久而久之从头顶浸到心里,身体里....
黄浩站在这四方黑色的木栏栅里觉出了自由平等,法律法规显出在她的面前来跟她面对面站着,所有人都坐下了,只有律法跟她一块儿站着,站在她的黑色木栏栅外,与她对望。
她看懂了大米长长的原色的婴儿床,在他八岁的时候触碰到了。
男审判长问她,“被告人黄浩,刚刚公诉人宣读的赔偿你听清了?现在你可以进行简单诉状辩论。”
法庭寂静下来,大家都看向她,等着她的反驳,求情,提问。
“不需要诉状。”
“你不需要诉状,是公诉人提出的金额都能拿出来愿意赔偿吗?”男审判长盯着她问,一百四十多万,不是一百四十六块。
“愿意赔偿。”她很配合,赔偿意愿清晰明确。但这面无表情的冷静看在有些人眼里就成了挑衅,公诉人咬着后槽牙眼睛瞪起来。
后面的录像就是黄浩的辩论。邓蔚然手机一直震动,她拿起看,广一给她发了二十六条信息了,手机呜呜声还在继续。
她点开聊天界面,几张不同角度在健身房的对镜自拍,一对硕大鼓鼓囊囊的胸肌在白色的无袖褂子里呼之欲出,褂子薄薄一层,腋下开到了腰间髋骨处,只遮住了前后中间,羞涩地欲抱琵琶半遮面;一张扭成健美姿势的照片,一张他风骚地用嘴咬着面料展示小面包似的腹肌....
每张图片中间,像小狗讨人欢心,碎碎自言自语说了很多话,【好看吗】【姐姐】【姐姐你喜欢弟弟的身体吗】【姐姐我想你了我来找你好不好】【姐姐这个姿势跟上张你喜欢哪个】【姐姐你在干嘛】【看看我弟弟想你了】语音通话没接通...
【姐姐我也想看你】【姐姐你家在哪里我来找你】【诱惑你一下】【弟弟给你看腹肌】【姐姐你该不会去找别人了吧】语音通话没接通,大哭表情...【姐姐我室友今天带人回来我可以去你那住吗】【姐姐你在干嘛回我一下】....
邓蔚然划了几下就懒得翻上去看,她从不带男人回家,在酒店解决方便快速,走出酒店彼此的生活便互相不干涉。
广一长得不错,年轻健康,空有美貌头脑简单,她们之间没有深度的交流,跟他关系更像是一具功能性健全的机器人,不用充电清理维护,偶尔需要时扫空生活压力的高效解压剂。
家是她私密的,自在的,没有任何担心顾虑,一个非常安全的堡垒空间。
她这方面**不高,今天白天已经运动过满足了。
录像带里黄浩在说,“...李成峰出轨...转移夫妻财产....”
男审判长问,“他出轨你有证据吗?照片,聊天截图,录音,合法合规的证据。”
“...你有证据吗?”
黄浩微不可见摇头,“没有。”
“...要有证据提交...被告人黄浩..”
黄浩身上的秘密太吸引她,她从没见过一个成年人被拐卖异国它乡,凭自己逃出生天,想平淡安稳过日子,没想到上天非要给她磨难,让她从受害者成为施暴者。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在父母朋友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她认罪干脆到冷酷,像是接受了生活的某种无望。
马上要周末了,邓蔚然还没想好是去采访黄浩的父母还是继子,是去找要给她申诉的那个朋友,还是继续去监狱跟她面谈采访?
邓蔚然关了录像,她现在注意力被分散了,一心二用她做不到,就给广一回信息,【好看。】【刚刚在看庭审回放,这几天有事忙。】
呜呜的震动声刷刷地涌进来,一只寂寞的小狗急需人类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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