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五年,冬末,朔风料峭,刮得人骨头生痛。
纷纷扬扬的雪下了半宿,向来热闹的瓦子也门庭冷落,勾栏的艺人越发卖力,也只有三三两两看客驻足。
挂着零嘴挑子的走贩目光瞄到,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去,手脚利落地掏出各种吃食,供看客一一选择。
寒风瑟缩,那三两看客兴头不高,嚼着瓜子,萍水相逢,反倒起了聊天的兴致。
“两位兄台,可曾听闻城中近日秦家休妻一事?”
一人瓜子嗑得“咔咔”作响,眼睛盯着前方□□半露的卖艺人,心不在焉地道:“此事,在下,略有耳闻。”
另一人摇头:“不知,在下昨日方归家。愿闻其详。”
“如今时和太平,百姓安居,百业兴旺。夫与妇若不睦,和离亦不出奇。偏这休妻,于婚嫁无益,非与人结怨,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休妻。这秦家少爷,结亲八载,妻无所出,妻不肯去,无理取闹,搅得家宅不宁,故书休妻一封,断绝恩义,将其送回娘家。没想到到了罗家,却不得其门而入,又将其带回,留作下堂妻。”
嗑瓜子之人眉头一皱:“这妇人好生无礼,定是不贤不孝,才被娘家拒之门外。”
另一人道:“妇在秦家八载,留作下堂妻倒也无妨,只如此厚颜之人,待日后秦家再娶,恐于新娘有碍。这罗家是她娘家,为何不接她回去,平白惹人取笑?”
最先起了话头的书生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叹息一声:“两位兄台有所不知,这罗家是商贾,秦家乃耕读世家,两家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如今罗娘子归家,不过各归其道,各归其位而已。偏这罗娘子仰慕秦家少爷才华,多番痴缠,才造成如今怨偶,罗家虽是商贾,却讲究仁义礼信,当日就道‘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勒令罗娘子回门自省,不得闹事,好生侍奉公婆。”
“这罗员外是个明事理的。”嗑瓜子点点头,煞有介事的道,“妇人与小人愚钝难养,需好好教训。”
山羊胡道:“确实如此,当日我路过罗家门前,正好瞧见罗员外在教养罗娘子,大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俱是惊奇,可见罗员外虽是商贾,却也有情有义,明白是非。”
“哦,当日兄台瞧见了?”嗑瓜子的来了兴致,把视线收回来,凑到跟前:“仔细说说。”
山羊胡捋着胡须,面带微笑:“罗员外当日听闻女儿被休妻回府,当即拿了荆条出府,并没因父女之情对罗娘子手下留情,一边鞭笞,一边呼号‘是罗某教育无方,害秦家无后;是我罗某管教不严,使妇不贤;是我罗某忙于生计,疏于后院子女管教’今日鞭笞,便教你知错、认错,悔改做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模拟着罗员外的动作,脸上流露兴奋之色,仿佛自己就是罗员外,眼前此刻正有一人被他鞭挞着。
嗑瓜子的催促:“然后呢?然后呢?”
“如此大动静,自然引得众人注意,连街上巡捕都走了过来,我等闲人自然不说,那些贩夫走卒、采买奴仆、杂耍百乐纷纷蜂拥而至,将北街围得水泄不通,赶了好大一通热闹……”
众人听得入了神,连旁边叫卖零嘴的走贩也停驻了下来,专心听山羊胡讲解。
山羊胡见状,满意地顿了顿,随即更为起劲:“罗员外呼号一句,一边便是一鞭落下,罗娘子被鞭挞得哀嚎连连,急急求饶,不断认错。周围人目不忍见,纷纷劝阻,罗员外却不为所动,坚持鞭笞到罗娘子血透衣衫,才流泪停手……”
“唉!”围观几人齐齐叹息,唏嘘不已,“罗员外是个好的,秦家少爷亦是倒霉,只盼那罗娘子下堂以后,勿要怨怪,明白夫父的用心良苦,重新做人。”
正说着,一袭寒风卷来,地上尘絮翻飞,不由分说糊人头面,令人眼睛干涩难忍,泪水沁流,几人顿时忘了方才的闲聊,急急遮脸躲避。
朔风滚尘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远远出现一个身穿盔甲、血染衣衫的士兵,面容紧绷、悲愤,从冷清寥落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哎呀,小姐,你这身子才刚好利索,可不能这么糟蹋自己……”
丫鬟压低的声音在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坐在屋子里绣花的一圈女人齐齐停下动作,朝外看去,待看清屋外景象,均是用帕子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只见门外的曲廊尽头,一身材消瘦的妇人被丫鬟搀扶着,她脸色苍白,似是并没有注意到屋里人的目光,固执而径直地朝那后花园的月亮门穿过,之后却不见她远离,反而在后花园的在亭台楼阁间不断徘徊,走走停停,仿佛寻找什么人,又像在期盼与某人的相遇。
听闻屋里的笑声,里间的女子好奇地走了出来,笑问道:“你们在笑什么?说出来也让我乐一乐。”
坐在里面,也是最靠近离间的秋月指了指门外:“二小姐,是夫人,她又来寻遇少爷咧!”她的脸上表情带着怜悯与同情,语气更多的却是奚落。
二小姐秦文婷闻言,眉头皱了皱:“她还没有死心么?”
秋月旁边的妇人徐娘子笑道:“都说落湖里染了风寒,我看不似,哪有风寒病人天天往寒天雪地里跑的?
“果然是商贾之女,满嘴谎话!不知羞!”秦文婷哼了一声:“早两年干嘛去了,非得惹了我哥厌弃,才省得懂事,可惜迟了!”她本就不喜这个嫂子,觉得罗燕飞出身商贾,一股子铜臭味,污了他们秦家满门清气,拉低了秦家门第,还害她平白被姐妹耻笑。
如今罗燕飞被她大哥秦宴舟厌弃,要将她休回罗家,秦文婷只觉扬眉吐气,大快人心,对罗燕飞的下场只有幸灾乐祸:
“士农工商,商贾最是下贱,见利忘义,当初我就不想我哥娶她回来!这几年也没给秦家生个孩子,活该她被休!”
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不是说她回了娘家?怎的这个丧门星这么快又回来了?”
她正是二八芳华的年龄,眉眼灵动,语调娇嗲,如此骂人的话语不仅没有惹人不喜,反而让屋子里的女人全都哄笑起来。
秋月温声回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听说夫人日前回了娘家,她娘家却是连屋子都没有让她进去,罗员外还扬言‘生是秦家人,死是秦家鬼’,不许她归家,命她回到秦家,好生闭门思过,日后要更尽心侍奉公婆、姑舅。”
“瞧,想来她爹都嫌此事丢人,不要她回家。听说当天她爹还当众教训了她一顿,”屋子里年龄最小的秦婷婷模仿得活灵活现,眉飞色舞:“咻咻咻——听说打的可用力了,她衣服上都抽出了血,血淋淋的可吓人了,人也被打晕了过去,那日我听闻动静跑到前院,她人是被抬回来的。可惜娘不让我多看,把我叫回了后院。”
秋月道:“是呀!本来夫人已经被撵走了,如今又被抬了回来,罗员外此番作态,咱们倒是不能做得太过,不然就落人口实了!这罗员外实在狡猾,夫人也是个有心机的,回来第二天就落了湖,这下却是万万不能将她撵出去了,不然就成全了她,得一个坚贞的美名,咱罗家,就成了欺人太甚、薄情寡义之辈。”
秦文婷听得怒上心头,俏脸生起愠怒薄红:“好一个罗家!我母亲还是太过仁慈!依我说,就不该善心收留她,她想投湖,成全她就是,时日久了,谁还记得这个毒妇!?”
秋月赞许地看着她,嘴里却道:“小姐说得对,可惜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咱们少爷好好的名声,可不能叫这些流言蜚语给祸害了。留夫人在家,只不过多一双筷子,多的是搓磨的法子,到时候她自己便会受不住,自行求着离去。”
秦文婷瞪了她一眼,不悦的道:“你还叫她夫人?该改口了,从今往后叫她罗娘子罢。贪心不足蛇吞象,留她在家,始终是个祸患,没见她整日在后花园找我哥,装可怜,万一我哥上了她的当,回心转意,岂不是功亏一篑?”
秋月假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唇,笑了起来:“是我叫错了,该罚,该罚。那罗娘子在痴心妄想勒,少爷自给了她休书一封,便前往骊山书院闭门读书,她现在还不知少爷早就不在府中,任她可怜作态,也都只是白费功夫。”
秦文婷满意了,身心舒爽无比:“那便留她一两个月,等她把伤养好,就把她赶出去,索性这东京城内近日也没啥乐子看,在家中看她做戏就是。”
她忽然想起一事,自言自语道:“也不能留她太久,再过一季,梅先生过来,不能让她污了先生和梅姐姐的耳朵和眼睛。”
秋月惊喜:“梅先生过来?少爷的恩师梅先生?名满江南的大儒梅先生?”
秦文婷笑道:“自然是,这次他还携梅姐姐一同过来,应会在咱们家暂住一头半个月。”
秋月娥眉微蹙:“若是如此,房子便有些不够了……”
“尽早把那女人撵走就是!”秦文婷畅快地道:“她已是下堂妻,到时候可容不得她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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