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雨

深夜。

黎映夏灰溜溜又气昂昂的,被黎樾捉回去。

高架桥底,他扯着她大步流星。

沿海急躁的湿热风来回冲撞,贯穿彼此若即若离的身体间隙。

她步伐踉跄,挣了挣被他拽着的手腕:“疼!别扯我,我自己能走。”

黎樾压着冷戾眉眼,顾不上她说什么,步伐急停的下一秒径直把她塞进副驾。

车门砰一声砸上。

梁谚不禁捏了把汗,连忙追上来:“对不起啊哥!她心情不好,所以我就想......带她出来散散心,玩儿嘛,一下子过火了,没想到会碰到交警,我真不是故意的。”

黎樾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淡然扫他一眼。

梁谚莫名发怵,立刻闭嘴。

黑色越野划破夜幕。

车尾灯转瞬即逝,梁谚站在原地,为难地挠了挠短发,给黎映夏发消息。

[你哥看起来好生气啊,你不会被他骂吧?都怪我,你要是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在]

她手机屏亮起。

车里,黎映夏恹恹耷着眼皮,指尖在屏幕上打字。

消息还没回复,黎樾径直夺过她手机扔到仪表台上。

黎映夏抿抿唇,不明白为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她转头盯着他:“你至于吗?”

黎樾单手搭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另手随意撂在车窗边沿,急风将他挽起的黑衬袖口吹得猎猎作响。

默然片刻,他声线平直地问:“你今年几岁。”

黎映夏莫名理亏,转头看向窗外飞驰的树影。

淡声说:“要满十八了。”

黎樾冷嗤一声:“终于知道自己几岁了?”

黎映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心里也不是滋味:“你到底要说什么?”

“喜欢跟人混?”

空气倏静。

她嘴唇轻轻张合几秒,避重就轻说:“梁谚是我朋友,他人很好,不是混子。”

“是吗?”黎樾轻扯嘴角,戏谑得很平静,“他大半夜带你飙车,你给他无罪开脱。挺好,你们还真是好朋友,混一起去了。”

黎映夏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我没跟人混,你烦不烦,知道你生我气,教训我一个就好了,凭什么把你的成见加在我朋友身上,又不是他逼我出门飙车的,我自愿的不行吗?”

车子突然急刹。

黎樾眸光都不移一下,微仰头靠着椅背,耷着的眼皮漠然而懒怠:“下车,自己走回去。”

黎映夏愣住。

“或者让你那个姓梁的同学接你回去,随你选。”他淡淡补一句。

黎映夏咬咬唇,解开安全带二话不说推门下车。

跟他赌气。

没成想,黎樾居然没下车拦她,直接把车开走了。

引擎声快速远去,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往前追了几步,无果,她不甘地停下,朝着车辆离开的背影虚虚踢了一脚。

憋闷得要死,她哑着嗓子对空气出声:“黎樾你莫名其妙!”

气还没出完,闷雷声从夜幕尽头传来。

黎映夏想半天都没想明白,黎樾为什么这么生气。

难道是今晚跟那个刘什么宜聊掰了,情场失意,所以拿她开涮?

还是被她打扰了**一刻,跟她置气?

不想还好,越想越烦。

她像一只被浪潮冲刷上岸无家可归的鱼,急燥得呼吸发沉。

她在路边来回踱步,踢开脚下的小碎石。

累了,原地猫了会儿,时不时抬头望一眼。

车子还没绕回来。

心下一叹。

看来她是真把黎樾惹毛了。

但是她也在生气。

气的不是黎樾管她太严,而是想起他赶来之前,已经跟别的女人聊了一晚。

她隐秘的占有欲再次萌芽。

回想在车里,她暗中观察,黎樾身上衣衫整齐,脖子上没有吻痕。

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她可以由此坚信他们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她实在无法相信成年人的世界有多么纯洁,至少有人觊觎他,这是事实。

那个刘什么宜,家世好,相貌佳,兜里又有钱,追起人来不惜下血本。

而她,一个两手空空的高中生,只能在政治答题卡上指点江山,做笔尖上的企业家,从东南亚引入丰富劳动力。

而交卷出了学校,她又变回了一只销金兽,分文不挣,只会花黎樾的钱。

郁闷。

她在路灯下装了十分钟的蘑菇,思来想去,不愿在气头上灰溜溜回家。

索性翻墙进学校。

毕竟九中的保安都是吃闲饭的,只要他们还在啃小熊饼干,学生就能来去无阻。

黎映夏光明正大溜进教学楼,推开画室的门。

摸黑开一盏条形灯,穿过同学画板之间不大不小的间隙,坐到自己画架前的折叠椅上。

她发了会儿呆,茫然扫视四周,随意翻了翻自己杂乱的画具箱。

不知道干什么,索性削起了铅笔。

心不在焉,刀片不小心划到手,血珠冒出来。

她眉心一拧,放下手里的东西,找纸巾擦拭伤口。

手机震动。

梁谚给她打电话,她想想还是接了。

“夏,你哥骂你了吗?”

“没。”她不想解释太多,累得慌。

梁谚听出她情绪不对,旁敲侧击地问:“你那边怎么那么安静啊,你到家了?”

“没,我在画室。”

“......你不会是离家出走了,想在画室过夜吧?”

黎映夏望着天花板,语气乏力:“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里比较安全,想在这休息会儿。”

“别吧,一会儿该下大暴雨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摩托车被我家里人扣押了,现在出不去,我让我家司机去接你好不好?”

黎映夏顿了几秒。

“梁谚。”

“嗯?”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电话那头瞬间没声。

静了许久,梁谚爽朗一笑:“不可能,忘了我单身主义者啊?更何况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对你可没意思啊,别多想。”

“哦,那就好。”她不甚在意地应。

梁谚东扯西扯几句,非要让自家司机过来接她,她有点哭笑不得:“梁大少爷,你想把我接去哪啊,我又不想回家。”

沉吟片刻,梁谚莫名清了清嗓,懒笑问:“那就来我家?我家房间多,藏你一个不是问题。”

音落,画室门突然被打开。

隔着好几米,黎映夏撞上黎樾一双漆黑冷淡的眼。

她跟听筒那头说话,眼睛却在看着黎樾:“去你家干什么?”

黎樾听得一清二楚。

他眸色忽沉,快步上前把她拽起来。

她踉跄几步,手机掉在地上,电话一不小心挂断。

黎映夏用力挣开他的手,瞪着一双倔强眼眸跟他硬犟:“这么快就找到我了,不是不要我了吗?”

黎樾脸色一黑。

“跟我作是吧?”

“是你发神经。”

黎樾低垂视线盯着她,腮帮子紧了紧。

“再跟别人混,这学你别上了。”

“这就叫混啊?”她第一次跟他呛,故意戳他肺管子,“非要这么形容的话,你十八岁的时候才叫混得爽吧。”

他眉心一动。

十八岁的黎樾一身狠劲,在地下拳场打拳。

从早到晚打到大汗淋漓,拳峰都磨出了血,伤口反反复复无法愈合。

那份要命的工作他干了两年,后来机缘巧合才到蓝枫去。

时至今日,他手背的疤痕还在。

窗外暴雨忽至。

黎樾最后看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百味杂陈的冷淡视线从她身上掠过,转身离开画室。

他步伐很沉,画室的门被他砸出巨大声响。

黎映夏望着转瞬即逝的挺拔背影,心里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动,抽了一下。

她耷着眼睫,原地站了会儿。

雨声逐渐嘈杂,她在画室角落乱七八糟的杂物柜里翻出一把伞。

匆忙离开教学楼,她撑伞快步往前跑,追上雨里的身影。

“黎樾。”

她出声喊他。

他头也不回。

她憋着一口气,再大声:“黎樾!”

黎樾仿佛没听见,自顾大步往前。

车钥匙在他手里,雨水在金属末端聚成粗线往下滴落,在地面撞开无数片涟漪,连同他的身影,混进无边雨幕。

被暴雨淋湿的黑色衬衫包裹他宽阔笔挺的脊背,他快步行走在夜色里,仗着腿长优势甩她几米远。

雨打枝叶,声响嘈杂混乱。

过往数年的画面不停闪回,潮湿雨汽模糊她双眼。

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很奇怪,她仿佛透过一层湿冷衣料,看见他后背深深浅浅的疤痕。

她开始朝着他奔跑,在雨里深呼吸,鼻梁忽然一酸。

大喊:“哥!”

一声撞破雨幕。

音落瞬间,两人同时止步。

她紧攥伞柄,声线颤抖:“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黎樾唇线紧抿,鼻腔沉沉出了口气。

他站在原地抹了把脸,在滂沱大雨里压着火气:“不想回家就别回。”

她眉心紧蹙:“我想回。”

黎樾不置可否,顿了片刻回身看着她,眼神冷得彻底,声音却静无波澜:“嫌我太能混,现在就回去找你妈,别跟着我,没出息。”

她呼吸一滞,接过他难以捉摸的视线。

是,黎樾曾经很能混。

他打拳打起来不要命,肋骨骨折都能一声不吭地扛下去,只为了赢下一局,包揽全场赌注。

最后赚来的钱,一大半都花在她身上。

给她交学费,换最新款的手机,在她最煎熬的时刻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层层剥落她身上的自卑与不安,带她找到回家的路。

曾经两个人过得很苦,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压抑度日,睁开眼是昏暗的天花板,出门是弯弯绕绕的小巷,路灯就那么几盏,修了坏坏了修,在潮湿的夜里频繁闪烁。

但黎映夏喜欢曾经。

因为只有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黎樾才完全属于她。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别人身边谈笑风生,把别的女人当女人,只把她当小孩。

她经常幻想在夜里疯狂吻他,吻到尽兴。

可是她连一句喜欢都说不出口,只能反复提醒自己,暴露真心是通往决裂的捷径。

黎樾一定嫌她是个麻烦。

他只是半路出现的哥哥,是被她强行留下来,陪了她七年,养了她七年的人。

他二十二了,总有一天会遇到喜欢的人,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总有一天要离开她的。

她心里门清。

这场雨下得没完没了,几分钟的沉默不断延续,谁都没说话。

终于,黎樾微仰起头,喉结涌动,像在克制着什么情绪,半冷不热的眼风扫过来:

“我不是你亲哥,没义务管你,别跟着我了。”

黎映夏看不清他的脸。

她生涩吞咽,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了一下。

沉默时凝眸注视他,身上的刺瞬间软下来。

这一刻仿佛回到七年前,黎樾对着她一张哭花的脸,神情尽是嫌恶:“滚,别跟着我。”

十一岁的黎映夏满脸稚气,哽咽几声,硬着头皮扯住他衣角:“哥,你别走......”

她像刚出笼的幼鸟,身上羽翼未丰,身后空无一物。

无人照料的微小生物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她清楚地知道谁是可靠的,谁最值得依赖。

于是她用稚嫩的喙死死咬住对方,凭借所有力气保住最后一丝希望。

黎樾居高临下审视她,眼里没有一丝疼爱和怜悯。

少年筋骨已经张开,手上寸劲十足,胳膊一甩就轻易摆脱她,挺直腰杆头也不回地离开。

黎映夏自认为当时做的最聪明的一件事,是牢牢记下了黎樾的手机号码。

那天傍晚,刚放学的黎樾被叫到了派出所。

他匆匆赶到,黑色书包挂在一边肩膀上,校服外套拉链敞开,有点混不正经的味道。

黎映夏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长凳上,略脏的裙摆遮住白皙泛红的膝盖。

她抽噎几下,红着眼眶看向他。

彼此对上视线,黎樾眉心紧了紧,难说是愤怒还是担忧。

警察回身问:“是你妹妹吗?怎么不好好看着,走丢可是很危险的事,当哥哥的要负起责啊。”

黎樾足足盯了她十秒钟,喉结一滚。

她心跳很快,以为他要否认。

不料他很平静地认了,声线沉得泛哑:“嗯,她是我妹妹。”

那年,黎樾十五岁,刚上高一。

入秋降温,两人离开派出所,她一边走一边抱着胳膊打抖,活像只刚出生没饭吃的小猫崽,被风吹几下就快冻死了。

黎樾低头掠她一眼,气定神闲把校服脱了,不轻不重披在她身上。

余温将她包裹,有洗衣液被晾晒后的清香。

她愣了一秒,抬头看他。

“谢谢哥......”

黎樾冷眼不答,插着兜走在前方。

路灯投下他的影子罩在她身上,仿佛无形的庇护,在往后数年里,消解她的孤独无依。

两人在老城区巷子里兜兜转转,黎樾把她带到出租屋里。

木门打开,桌上有凉了的半盘炒面,他回锅热一热,问她吃不吃。

她木然点点头。

至今她还记得那盘炒面的味道,不咸不淡,青椒味略重。

黎樾在台灯下写物理卷子,字迹潇洒翻飞。

她心不在焉地吃面,不小心被辣椒籽呛了几下,连连咳嗽。

他嘴角烦闷一抿,眼皮都没撩一下,顺手给她推来一杯凉白开。

她慢吞吞喝下半杯。

空气沉静,窗外有微弱虫鸣。

黎樾写题的时候不爱理人。

印象里他很会打架,也很擅长学习。

她对哥哥的崇拜由来已久,好像只要站在他身后,他就能为她挡下一切,保护她毫发无伤。

尽管他不怎么喜欢她。

黎映夏捧着杯子,睫毛微微失落地垂下去。

不经意间,瞥见桌角有一张草稿纸。

半晌,她趁黎樾去卫生间的时间,悄悄拿起笔,在纸页边角留了一句话。

写完就火速离开客厅。

黎樾出来时,桌上的碗筷被收得干干净净,厨房响起簌落水声。

他目光漠然一掠,帘子内,黎映夏正踩着小凳子站在陈旧水池前,拧了两滴柠檬洗洁精,埋着脑袋笨拙地洗碗。

黎樾看她片刻,淡淡收回视线。

半敞的玻璃窗漫入一丝晚风,吹动桌上的草稿纸。

他垂眸,不由得定了定神。

昏黄灯光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散开,稚嫩的字迹倒映在他眼底,仿佛是懵懂的妹妹贴在他耳边,青涩又乖巧地呢喃——

“哥,别丢下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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