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江北国际机场。
姜倪孜坐在登机箱上,等自己的大件托运行李。
耳机里传来干扰电流,陈绮贞的歌被切断。
她从航班指示牌上收回目光,不看来电都知道,是霍林惠打来的。
霍大编剧出差半年了,在维也纳跟组,要不是事发突然,绝对不会拨空关心她。
姜倪孜扯掉耳机线,接起电话:“嗯。”
下午三点,高温蒸罩,白森森的日光探入,机场内的人群被剪成暗影,皮影戏似的。
她转过脸,面向落地窗外,眼神没有焦点,看到机场高速公路、广告牌、被阳光照得泛白的天;有些年头没回来,只是这么看,看不出这座城市的变化。
“姜孜你他妈本事大了啊,你们班主任说你缺考,电话打我这儿来了,你跑哪儿野去了?”
劈头盖面的亲妈问候,霍女士在盛怒时会简洁地叫她——姜孜——删繁就简,一点温情也不剩。
成队的人从姜倪孜眼前走过,夹杂各地口音。
姜倪孜嫌吵,戴好墨镜,脚后跟轻点地面,行李箱的轱辘后移了一段距离。
她懒散地挨骂,嚼着泡泡糖,“哦,我不读了啊。”
冷淡,不讨喜的语气。
省略了后半句“我给你说过的”。
霍林惠脾气火爆:“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抽什么疯,等你出国读书,爱怎么玩怎么玩,我不管你,现在给我回学校跟老师认错!”
姜倪孜没吭声,嘴里囫囵吹出一个泡泡,用力吹破了。
“啪”的一下,刚好盖过霍女士提高的尾音。
机场广播响了,霍林惠抓住几个关键词,“你到底在哪儿?”
姜倪孜没辜负自己的名字,像极一个逆子,吊着态度。
行李箱终于到了,她单手拎起箱,翻过标示牌核对名字,然后平静地说:“重庆。”
僵持在霍女士发怒的临界点,她撂了电话。
早上出发前,家门口的警卫员问姜倪孜去哪儿。
其余的行李早早寄了快递,姜倪孜轻装出行,推着一套鸦黑的组合行李箱,笑得乖甜,说去看外婆呀。
警卫员是新调来的,没起疑。姜倪孜的外婆闻梦姝早已过世。
转学这事儿,姜倪孜给霍林惠提了不下十遍。
霍大编剧名下有一家影视公司,是支棱的女强人,忙得脚不沾地,回回都让助理打发她。
姜倪孜只有十七岁,妈不疼爹不爱。姜荆诚和霍林惠分居两年了,法院即将判决离婚。
姜倪孜谁也不跟,跟自己,买了一张机票从北京飞来重庆,叛逆程度也发了酵——从转学到辍学。
姜倪孜出门打了出租车,到云月巷。
下了车,重庆拿炼丹炉的温度招呼她,像往她脸上不停地甩巴掌,分把钟,脸被晒红了。
她拖着行李箱从支路进去。
云月巷在重庆老城,临崖而生,低头即见一江水绕城而过。
老巷里房屋低矮齐整,静悄悄,干净,有阳光,有蝉鸣,黄葛树挺阔地栽了两溜,沿着木栈道下去,底下就是洪崖洞。
姜倪孜走到外婆家。
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大门挂着落灰的铁链,门前的老树疯长了几度春夏,蓊郁青翠。
她有几年没回来了,小时候她是在这里长大的。
现在的邻居大多是生面孔,原来的居民搬走了一部分,屋子租了出去,改成咖啡馆或民宿,赚得盆满钵满。
“阿婵回来了?”
姜倪孜捏着钥匙,顶着大太阳转头。
钟司孟笑眯眯地朝她朝手,每根皱纹里都是对她的喜欢。
“孟奶奶。”姜倪孜放下行李箱,到隔壁的“孟孟小卖部”。
钟司孟和闻梦姝是舞搭子,一起跳国标,出国比赛,挺优雅的老太太,姜倪孜小时候春节回来,都被塞了大红包。
姜倪孜过去聊了两句。
现在的小卖部也是收发快递的站点,货架上堆满了纸盒子。
姜倪孜临走前,钟司孟拉开冰柜,两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豪气地往里抓,最后拎了两袋子贵贵的雪糕送她。
姜倪孜抠了抠脸蛋,不好意思,趁钟司孟去内屋接电话,她悄悄扫墙上的收款码。
看到收款人,姜倪孜迟疑,没名字,就六个点。
时髦孟孟的头像长这样?
灰白底,一行鸽子。像一串杂乱的省略号。
钟司孟没注意姜倪孜出去了,握着蒲扇,劲劲儿地在电话里训人:
“陆启樾,我让你去送三箱啤酒,你去哪儿鬼混了!十分钟,马上给我滚回来,我要是见不到你人,把你车给你烧了!”
姜倪孜溜出小卖部,黄葛树的叶子轻轻摇晃。
身后说话的内容听不清,只知道老人家气势如虹,前一刻的慈爱人设算是崩了。
姜倪孜弯了唇。
没关系啊,热热闹闹的才像是一个家。
高兴的情绪只停在回家前。
外婆家很久没住人了,姜倪孜花了一大下午楼上楼下地做清洁,又在手机里续缴水电气费,网购了一堆东西,忙完一摊事,她倒在自己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下午六点,姜倪孜被铃声震醒。
胸口压着手机,来电时心脏砰砰跳。
外面在下暴雨,空气中弥散淡淡的泥土味道,舒心好闻。
姜倪孜深呼吸几下,“喂。”
南羌:“啧。犯规了啊,用这种性感的事后声音接我电话。”
“滚。”姜倪孜起身,勾了一件吊带穿,黑色裙摆遮臀,站在窗口,背影纤瘦。
没开灯,房檐外天暗了几格,雨声刷刷,日暮妖蓝。
一街之隔,那头是解放碑。
南羌:“Live house啊,你可别忘了。”
姜倪孜揉了揉脖子,好像记得有这回事,“几点?”
南羌在那端跟人嬉笑了一阵,“八点半呀,我到了,在帮陈维舟干活,我给你打包了狼牙土豆,盐煎肉盖饭。烤玉米棒和烤豆干你要不要吃啊?”
纷纷攘攘的烟火气,隔着电话,姜倪孜感受到了。
这很重庆。
出神片刻,心里安静了,她咬住一支烟,点上,指间的火光比霓虹淡。
有一声汽笛响起,轻而脆。
她垂眼,楼下有一辆越野,尾灯亮了两下,开出巷口去了。
-
姜倪孜对这一片儿熟。
过马路,穿闹市,经人海,走长巷。
她到了一家酒吧,名儿稍特别,叫“鸵鸟的解药”。
南羌看到姜倪孜,五米开外飞奔过去,熊抱姜倪孜,先发制人:“哎呀你撞到南墙了。不是,我靠你胸又大了。”
姜倪孜:“......”
暑假到了,一场Cosplay刚刚办完,酒吧附近还有几个吧啦啦小魔仙在照相。
姜倪孜收了雨伞,排队检票。
陈维舟是乐队的鼓手,所以南羌有随意进入的工作牌。
每张门票可以领一罐蓝莓冰啤,姜倪孜伸手去拿,被南羌一把抢了,“未成年小妹妹,喝什么酒。”
南羌比姜倪孜大一岁,俩人同班到小学毕业,没断联系,实打实的发小。
姜倪孜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这酒和果汁有什么区别,未成年人不能喝酒,可以进酒吧?”
南羌辩解,这就一听歌的地儿,有什么不能进的,“反正,你这考清北的成绩,别碰酒精,喝坏了脑子,我耽误不起。”
姜倪孜看着屋顶的灯牌,没说话。
沉默过长,姜倪孜被怼都没反应。
南羌不适应,侧头问:“你怎么了?”
姜倪孜心里烦躁,“能喝酒吗?”
“不能。”南羌态度坚决。
进门,南羌拉着姜倪孜直奔后台。
化妆间被各种服化道塞得凌乱,一个空桌上堆着吃的喝的,香气诱人。
南羌抱着椅背,小心地问:“你爸妈,他们真要离婚啊?”
“是给我买的?”姜倪孜慢悠悠参观了一圈。
看到南羌点头,她从塑料袋里挑了一串骨肉相连吃,“嗯。分家产呢。我在场多尴尬啊。霍编剧干不过姜律师的,据说姜律师在上海的今生挚爱也是律师呢,不过也不一定,霍女士的准老公也许有个律师团,姜律师可能会应付得够呛。但往好处想,我名下会多几套房,手头现金也不会缺。”
南羌听愣了,也听出姜倪孜在闹情绪。
谁家孩子听到父母双双出轨,正办离婚,是盘算自己能继承多少财产?
信息量庞大,南羌消化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回来,是过暑假的。那...那你回去该高考高考呗,你这都高二了,下学期高三,转学来这边适应吗?”
姜倪孜没想好,抠了抠指甲,“北京那地儿待得太久了,想换个城市。”
辍学是吓唬霍林惠的,她不至于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而当妈的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为所动,没再打电话来。姜倪孜很失望。
南羌还要问,化妆间的门打开了。
陈维舟穿着演出服,一脸焦急:“羌羌,你过来一下,我的备用鼓棒找不到了。”
姜倪孜远远地跟陈维舟点了下头,算打过招呼。
陈维舟挥了挥手回应,牵走了南羌。
南羌让姜倪孜等她,跟着陈维舟出去。
-
姜倪孜一个外人,不好在化妆间待着,去了内场。
这酒吧有腔调,墨绿色,中国风,墙上有涂鸦。
离表演开始还有五分钟。
一堆人挤在入口的墙边。
策划人会整活儿,布置了整墙的“冰封玫瑰”,每个密封的透明塑料杯里放一朵红玫瑰,单身的妹子免费领。男孩儿想要也行,售价一百。
宰得够狠的。
姜倪孜站在墙边看了看,付钱的大怨种还真不少。
她观察人群打发时间,眉眼干净,身上有种破碎感。这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是清纯小白花。
所以接二连三,有异性送她花,顺带要微信。
姜倪孜讨厌谄媚。
她应付被乱撩有经验,一问一个不吱声儿。
舞台上聚光灯亮,一片骚动。
乐队开始唱歌。
挺无聊。
又不是专程来听歌,姜倪孜推开一个门,出去抽烟。
露台临江,摆满绿植,地上有隐绰交错的影子。
某处传来笑骂声。
一道成熟的男声说:“你想这点子真不错,那花儿卖得比送得多。”
旁边那人笑了,轮廓更挺拔,声线年轻松弛,“嗯,记着反我一个点,跟酒一起月结,别忘了。”
姜倪孜没来得及看清人,钟司孟打电话来了,告诉她快递的行李箱到了。
钟司孟特热情,说女孩子搬不动,让自己的孙子送过去,不等姜倪孜婉拒,老人家在短信里发来他的联系方式。
姜倪孜粘贴了电话号码,在微信里搜。
跳出来一个头像,灰白底,一行鸽子;名字是六个点。
哦,是他。
还没见过面,他们已经发生过金钱交易。
她申请了微信好友。
“叮”的一声,那人自动通过了。
姜倪孜在角落里咬着烟,垂眼,懒得多打字,备注:孙子。
-
晚上九点,陆启樾抱着几箱空酒瓶,准备回家。
裤兜儿震了几下。
陈维舟:“启子,你先别走,我爸又来了。”
陈维舟:“帮我拦着点儿。”
陆启樾把空酒瓶放进车的后备箱,折返进酒吧。
还是晚了。
大灯打开了,人群吵吵嚷嚷,舞台上,音响的线被拔了,键盘摔在地上,鼓架翻了,话筒架被掰成两断。
听众闹着退票。
场子被砸,炸了锅。
陈维舟的爸爸声如洪钟:“唱唱唱,唱个锤子!天天不三不四跑场子,一群小流氓!以后有什么出息!”
陈维舟脸红透了,弯着腰跟队友道歉,上前拉他爸。
南羌也在一旁帮着劝。
陆启樾摸了摸后脑勺,要上前,陈维舟在台上看着他,晃了晃手机。
陈维舟发来微信:“羌羌的朋友来了,你照顾一下。”
陆启樾不情愿,闲闲地回:“关我什么事?”
陈维舟:“哎你看着点儿。”
陆启樾妥协:“哪儿?”
陈维舟:“不知道你找吧,南羌说,找最漂亮那个。”
陈维舟:“叫姜倪孜。”
陆启樾不信邪。
漂亮?
有多漂......
台上台下乱成一片,摩肩擦踵,人影错落。
保安疏散着人群,观众骂骂咧咧地出去。
周围挡住视线的人刚好走开。
陆启樾转头,一眼看到姜倪孜。
午夜降临前。
怎么形容那个画面。
姜倪孜站在灯下,很美,仿佛月中聚雪,瘦薄的肩头挂了一只香奈儿背包。
姜倪孜正在忙。
忙着跟一个大花臂打架。
她握着喝空的啤酒瓶,面无表情,戾气重,准备狠狠往那人的头上砸。
陆启樾走过去,夺走她手里的瓶子,阻止这桩惨案。
“陆启樾?”
“莫名其妙。”
两道声音,一刚一柔地响起。
柔的那道声音,在说莫名其妙。
陆启樾回头。
姜倪孜模样蛮乖,但攒着劲儿要揍人。
人走了大半,场子安静下来。
陆启樾指了指台上,“你朋友让我先带你出去。”
姜倪孜冷眼看着他,“你谁?”
陆启樾不废话,给姜倪孜看聊天记录。
姜倪孜见过陈维舟的微信头像,看到对话框里的另一个头像时,觉得眼熟。
陆启樾以为她不信,干脆掏出自己的身份证。
姜倪孜:“......”对上了,原来孙子叫陆启樾。
大花臂在一旁听完了全场,邪火蹭蹭地冒:“陆启樾你是不是有病,又他妈不是你的妞儿,你管老子。”
姜倪孜烦死这个花臂,年纪不大,长得油腻,香水味还恶俗。
陆启樾没退让,结实地挡在姜倪孜身前,眼里迸出寒意,“别烦。”
-
酒吧老板报了警,警察叔叔扣下了陈维舟的爸爸,整个乐队和南羌也留下了。
陆启樾带着姜倪孜从酒吧出去。
姜倪孜慵懒地跟在他身后打量。
他个高,肩宽,后颈直挺,像一棵树;腿长,手指也长;规规矩矩地,走路姿势沉稳,给人的感觉,就是哪儿都坏。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俩人一句话没说。
暴雨洗过长街,树梢抽出新绿。
这种推陈出新的晚上,风是暖的,缓的。
很暧昧。
出了巷口,陆启樾顺手一招,打了一出租车,提前给师傅递了一百现金,回头示意姜倪孜。
姜倪孜根本不打算上车。
她讨厌被安排。尤其这人还跟她不熟。
视线下延,她正好踩着他的影子,高大密实,把她完全裹在里头。
姜倪孜:“那你跟我一起坐吗?”
少女音有点儿奶,在沸乱后的闹市,明目张胆地撩人。
陆启樾盯着姜倪孜,突然弯下腰。
不是错觉,有丝丝缕缕的麦芽香,她喝过酒。
身高差猛地缩短,他的五官在眼前放大,眼睛黑沉,很清亮,很有记忆点的长相。
姜倪孜耳根一颤。
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陆启樾弯了唇角,眼里透出笑意,“早点回去。”
春天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 01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