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华池见柳逸掷子在盘,眼皮连眨两下,笑道:“汉阳君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打算弃子不下了?”
她扬头,金凤钗高展双翅上垂下的流珠摇晃着发出微响,仿佛在对柳逸暗中轻嘲。
“下,当然要下。”柳逸振振道:“臣和长公主这盘棋,自然务必要下完。只是下棋之前,微臣有些话务必要向长公主说清楚。”
姬华池禁不住悄笑了下:这柳逸真是文弱,就是铁骨铮铮说话,声音也不大不重,细细又修长,还是像是在吟诗。吟什么?温柔地吟关关雎鸠,或是蒹葭苍苍。
而且这男人、这男人就是生气了,也只会唇角稍稍翘起罢了!
姬华池笑得用手背捂住了嘴巴。
柳逸却是始终敛容,探臂去拾刚才被自己掷去的白子:“臣以为,长公主放心思专注于这些歪门邪道的事,倒不如多关切下我大楚,内,如何治--”柳逸以食指和中指夹住白子,伸臂下出棋盘,直接按到案的边沿,姬华池的眼前:“外,如何张!”
一个“张”字,是柳逸唯一一次重了语气。
姬华池也收了笑容,换成严肃的表情,身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坐正襟。她伸直脖颈,平视柳逸:“一则,本宫误会了汉阳君,这里向汉阳君赔个不是。二则,也是最重要的,汉阳君且请放心,本宫毕生愿望便是天下尽}插楚旗。”这想法在姬华池心中已暗自勾勒逾十年,以致无须思索便能脱口而出:“本宫从少时便在盼,盼有一日,无论人行在何处,山、原、河、海,都只烙我一个‘楚’字。”
柳逸紧盯姬华池双目,两两凝视半响,均从对方眸中证实所言不虚。
证实了眼前人与自己有相同的志向,柳逸和姬华池在同一秒闭眼,同时松了一口气。
姬华池从碗中拈出棋子,执黑而下:“只是本宫较之汉阳君,还多了另一个贪心的愿望。”
“无妨。”柳逸下一枚白子,挨在姬华池刚刚下的黑子旁边:“只要长公主一心为我大楚,这为尊者是凤是凰,是阴是阳,逸以为都不是大碍。”
他不用她讲,直接道破她的野心。
姬华池旋即许诺:“汉阳君放心,本宫生下来便姓了一个‘姬’字,便注定大楚是我骨血。”
柳逸抬头注视姬华池:“哪怕长公主是要坐到天下最高处,臣亦鼎力相助,不生二心。”
他答应帮她逆矩而行,破天辟地女子登基。
“哈哈哈哈!”殿外晚春的煦风垂柳,殿内的姬华池欢心笑出声来。
“砰!”一把银斧直接从殿外甩进来,掷斧之人仿佛有无穷惊人的臂力,竟直直精准的劈在案中央。
银斧不仅生风还带着后劲,噼啪一响竟将木案连同棋盘一起斩成均匀两截,白子黑子稀里哗啦散乱在地上,一时分不清那块属黑,哪块属白。
姬华池怒地站起来,冲疾风走近的大汉呵斥道:“息郎,你疯了!”
刚才投掷那一斧,使出了息虎十层的力道,他走到姬华池身前,仍是禁不住紊乱的呼吸。
息虎刚刚得到消息,说姬华池屏退宫人,只同汉阳君两人私会于殿内,绵绵一个多时辰,两个人都不见出来。
息虎双眼通红,直勾勾盯着柳逸的脸庞,恨不得将这女相谋士生吞活剥。
“本宫跟汉阳君只是下棋。”姬华池忙拽住息虎,心中暗骂:这莽夫,休要坏了她的国事大计。
姬华池面上却毫无怒气地,温柔地挽住息虎手臂:“息郎,你呀……”
她只音色婉转吐两个词,四个字,半恼半嗔,却又饱含了忠贞无限的柔情。
息虎听得五觉俱软,顷刻内疚:“我、我,华池……”
“哈哈。”柳逸突然爽朗地笑了两声,朝息虎拱手施礼道:“逸久闻息将军神力,今日亲见,果真如天将一般,敬仰敬仰。”柳逸又向姬华池拱手,身正言直:“长公主,臣这趟来朝,想要办的事也都毕了,便就此告辞,归去封城。”
“唉,汉阳君何必这么急着走?”姬华池当即出言挽留:“汉阳君不妨再歇息一日,今夜本宫和息将军共同设宴,再与你痛饮一回?”
柳逸摇摇头,委婉拒绝姬华池的好意:“家有结发妻,逸切切思之,急急盼归。”
姬华池听得心神有几秒恍惚,悠悠回神后,她一只玉臂还挽着息虎,另一只玉臂却缓缓松开。
息虎的目光却一直凝固在柳逸身上,目送这位汉阳君离殿远去,最终望不见了。息虎方才真心笑了:终于又成为只有他跟姬华池两人的世界。
息虎弯下腰,齿轻轻地咬:“华池,是我冲动,误会你了,你不要怪我……”
“没有。”姬华池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朝息虎微笑:“息郎,我怎么会怪你呢。”
她言罢,心底却无根无由生出一丝无奈。
自此,长公主姬华池主政楚国。她同远在封城的汉阳君常通书信,汉阳君柳逸遥替她出谋划策,辅内治外,堪为长公主第一文股。天将息虎则替姬华池征伐四方,经历大大小小两千零一十三战,未尝一败,秦韩赵闻名丧胆,皆道天将无人能挡。
五年一晃,楚国疆域惊人得扩大了一倍。
第五年,长公主下召,欲不再监国,而是登基成为正式的楚王。
一时间楚国内外皆沸,反对长公主女子为王的奏折铺天盖地递上来,长公主却全都不看不批阅,只让奏折竹垒在殿外,不许进殿。谁知这些顽固的大臣们竟真就在殿门口垒奏折,日日数车,很快砌得比殿门还高,严严实实封堵到哪怕一丝阳光,也找不着缝隙,穿透进殿里去。
第六日,汉阳君柳逸忽从封城亲自赶来郢都,命人在殿内堆柴燃一把大火,不由分说将这些奏折全部付之一炬。
悍将柯孤云亦在封城响应柳逸,支持拥立姬华池为君,与此同时,天将息虎也再次破秦,班师回朝……
先前以死直谏的大臣们渐渐没了声音,第十三日,姬华池登基为王,正式成为一国之主。
第十四日,天将息虎赶回楚宫。
……
息虎闯进正殿的时候正是午时,殿外烈日高照,殿内却是阴凉一片,姬华池正专心致志批阅着御案上的奏折,身后有两名宫娥执扇为女王扇风。
姬华池听见盔甲摩擦发出的金属脆响,以及她熟悉的,急急快似催命的脚步声,便搁了刀笔,抬起头来。她望一眼息虎,平静道:“这一仗打了两个半月,辛苦你了。你先去歇息,等会孤去将军府找你细谈。”
“不辛苦!”息虎已经数不清自己这五年来究竟对姬华池说了多少句“不辛苦”。军队一进郢都,他就只马抢先奔来楚宫,不回将军府,哪里都不去,只跑也似地赶来正殿。
来正殿,看她一眼,近她身前,方解两月犹如两年的煎熬相思。
“华池,我想你。”息虎直抒胸臆,径直绕到案后。姬华池顿时预感到不对劲,小声劝息虎:“息郎,大中午的,孤还在批阅奏折。”
“我忍不了。”息虎闭眼就回绝。
姬华池朝后头站着的宫娥使眼色,宫娥们会意,纷纷无声从殿内退了出去,末了不忘从外反闭殿门。
殿门尚还留存着一丝缝隙没有关拢,息虎就迫不及待上前。姬华池皱眉,手往后探就要去收那些奏折,息虎却不由分说将奏折刀笔统统扫到,顷刻间清出一张空无一物的御案。
御案上只剩下姬华池这个人。
息虎哽咽道:“华池,我想你,想你……”
姬华池眸光清明:“息郎,你此番胜仗报的全歼,但据孤所知,实情却并不如此?”
“是。”息虎思维有点乱,他没心思谈这些,只笼统告诉姬华池:“最后有一股秦兵没逮住,让他们跑了!”
息虎觉着脑袋上的头盔就点重,忙乱中摘了几次才摘下来,随手根本不看落地方向的一抛,随头盔抛向哪里,反正听见它落地咕咚咕咚。
息虎再两手一撕,撕断自己的盔甲,褪在一边。
息虎动作有点大,姬华池被他带着差点滑下来道:“秦兵逃了多少,中间可有主将?”
“就三百多。”息虎忙觉得这些问题都不是正事。
姬华池啧啧唇,息皱眉跟他谈战事:“息郎,你下次出战,切记敌兵一个也不能放过。”
“知道。”息虎道:“你放心,都依你。”
姬华池继续跟息虎谈:“孤打算下个月派你征韩,北上,打韩南那一块。”
“好。我都听你的,你叫我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息虎应道,向姬华池说心里话:“华池,我打仗的时候都在想你。骑战、步战,无时无刻,想你想到发狂……”
哪怕过了五年,姬华池还是无法完全适应:“这次打韩南,孤计划着……你先攻洛水,接着快兵两路,分取开川、并川,最后两路莪东汇合……”
息虎实在忍不住,伸手捂住姬华池的唇,姬华池却顽强含糊发声:“这一仗务必要快,疾如闪电。争取在十日内就拿下这四城,打韩国一个猝不及防……呜。”她坚持把该交待地交待完:“打完以后你先不慌撤回来,就在莪东守一段时间,出兵前孤会给你个锦囊,你打胜后拆开,依计行事。”
息虎想本能地贴紧姬华池,贴紧些,再贴紧些——他总有种错觉,觉得姬华池随时随地会离开。至于锦囊不锦囊,息虎才不在意。
息虎盯着姬华池的唇,这两瓣红,比战场上的遍地鲜血更加诱人。
息虎将目光移开,低头看自己的两只手,臂膀,前胸,腰间,约莫有七八十道伤,新痕覆盖旧痕。有一道是她给的,另外的全部是这几年从战场上得来,人皆道楚国天将千战不败,却不知这是他每一次都拿命拼来。
姬华池虽然看着情动迷离,但其实一直在冷静观察息虎,见他注视身上战伤,眼神悲伤,姬华池赶紧抬头盈盈如水与息虎对视,给他一个无声却深情的回应。
息虎明显沉溺于她的一汪深情中,倦意上来,他脱口而出:“我们长相厮守,日日不分离吧。”
姬华池倏地不满,面上却半嗔半劝:“嗯——息郎!你再打几年,等天下一统,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
息虎闻言,轻呼一声叹息,没有再多言。
其实他不在意统不统一的,息虎没有野心,在他心中天下一统的分量,远远要比姬华池轻。经历千战,生死一线千次,息虎觉得他跟姬华池两个人平凡安稳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息虎好想同姬华池讲:不如我们不要管世间天翻地覆,就这样撇下一切私奔吧!
可是息虎的话到了喉咙管,睹见姬华池那一张溢满期待和野心的艳眸,却突然哽住,说不出来。
殿外的内侍隔着紧闭殿门,尖嗓连呼三声:“大王——大王——大王——有八百里加急急报——”
谢谢琳琅的地雷,破费啦╭(╯3╰)╮最近几周公事比较忙,更得有点慢,不过放心这文九月份可以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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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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