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子时,楚宫正殿。
姬华玉一个人倚在榻上喝酒,半醉半醒,半梦半清。
他察觉到有黑影正逐渐靠近,抬眼一看,来人是姬华池。
“是豆蔻儿啊。”姬华玉倾壶倒了一觚,手不稳,洒出数滴。他将觚朝着姬华池高举,再溅两三股酒:“来,豆蔻儿,过来陪孤喝个痛快!”
姬华池“心疼”地按住姬华玉的手:“泉哥哥,莫要再喝了。”
“不行,要喝!”姬华玉手一甩,酒溅半觚。姬华玉扪着胸口,沉沉道:“孤心里想喝。”
声音似喊似泣。
姬华池坐下来,顺手拿过另两只金觚,斟满酒,递给姬华玉一斛:“那好,我陪泉哥哥喝到天明。”
姬华玉苦笑着勾勾唇角,接过酒觚一饮而尽:“还是我的豆蔻儿好--你、你!”
姬华玉肝肠绞痛,言语间唇角溢出两股黑血来。
酒没有毒,但是姬华池递给姬华玉的那一只金觚里有毒--这是一杯鸠酒。
姬华玉濒临死亡,却忽作高亢大笑。
姬华池细细品她自己那觚没毒的酒,媚眼如丝笑问姬华玉:“王兄,你笑什么?”
“王妹,孤笑啊--”姬华玉摇摇头:“孤笑你就算了杀了孤,也坐不稳这个宝座。”
姬华池不疾不徐再自斟一觚:“呵呵,王兄何以这么肯定呢?”
鸠酒效力极狠,才顷刻间,姬华玉的脸就已全暗白。他不愿声势虚弱,但声音却不可控地变得微小:“豆蔻儿,你以为招着息虎做走狗,便万事具备了么?”姬华玉吃力地挑起双眉,抬高音调:“孤文有柳汉阳,武有柯孤云,而你有勇将却无谋臣,可以打江山,却守不住,治不好!”姬华玉说到这喘气,喘完再说:“孤走了以后,汉阳孤云,都不会为你效力的!”
“不效力就不效力啦。”姬华池叹气,带数分娇嗔,仿若是闺房私昵:“王兄你这么念着他们两位,本宫就叫他们赶紧下去陪你。”她歪头,冲姬华玉嫣然一笑:“泉哥哥,你瞧我多体贴你?”
姬华池敛了柔媚目光,骤变厉色:“本宫有天下第一将臣就够了,本宫不需要谋士,因为本宫将自行运筹帷幄。”她昂首挺胸向姬华玉宣告:“本宫就是谋士,自己为自己谋!”
姬华池站起来,走近一两步,在高处向底下看,俯视趴在她脚下的姬华玉:“王兄啊,你可知本宫心甘情愿做在齐国的那些事,一颗心是为了家国大义。两颗心,孤也要坐这个位置,而且要比这位置坐得更高!”
姬华玉闻言,趴伏在地面上的身子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少顷,他用不甘的声音问姬华池:“豆蔻儿,你不是说你心里藏了十几年吗?”
姬华池仰首而笑,开心地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本宫骗你的,你也信?”
姬华玉倏闭双目:“豆蔻儿……”
姬华玉刚唤出她的名字就没了声音。姬华池狠狠用踩住他的唇,封堵住他的话语。她又脚面来回磨碾,揉踏他的脸,一双美眸瞪起来对姬华玉道:“姬华玉,告诉你,孤憎恶这个名字。你要喜欢这个名字,就下到地下去叫个够吧!”
姬华池移步照着姬华玉心口一踩,彻底送他去了黄泉!
然后,姬华池转身去屏风后,抱来她暗藏在缎被里的玉枕,低低靠着,一边倚看姬华玉逐渐变冷的尸体,一边将他壶中那些没毒的酒喝完。
酒真香啊,果然上品,喝得人心中暖暖的,令这冰凉存放楚王尸首的大殿也春}意浓浓。
不仅春意浓,还金光闪闪,你瞧那最上首宝座洒下的流光,比长明灯更耀,迷了人目。
一个时辰后,丑时。
卢子山孤身冲入正殿,他穿着一身重甲,甲上全是血,还沾着些生肉。
“长公主,大事已成。”卢子山上前向姬华池禀报,又顾不得掌心掌背全是血,就这么拉住姬华池的手,欲将姬华池扯站起来:“请速随末将离开,长公主?华池,走呀!你怎么不走?”
卢子山和姬华池已经筹备数月,今夜谋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楚宫。卢子山已奉命将姬华玉妻妾子嗣全部杀尽,可以说楚国大权已牢牢握在他跟姬华池手中。
姬华池却不起身,反倒拉着卢子山的臂膀,示意他坐下来:“子山,先别慌,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卢子山虽不解,但他素来对姬华池言听计从,便蹲了下来。
姬华池玉}臂往身后绕,将玉枕推至二人面前。
她一面抽开暗匣,一面对卢子山呢喃蜜语:“本宫要给你看本宫的心……”
姬华池拔刀出匣,这个动作她演练过无数遍,没有失手,直捅入卢子山的左胸肉中。
她的心是一把金刀,刺穿他的胸膛。
“你、你……”卢子山满目震惊,眸中全都是不可置信。他的心被金刀袭中,鲜血如注往地面上奔涌,说不出来的疼。
但有什么,比心更疼。
卢子山颤着唇问姬华池:“你、你为什么要这般对我?”
姬华池抬手捏捏自己的下巴,似是思考。过会她轻巧地说:“因为你杀了本宫未出生的孩子吧!”
说完她笑嘻嘻再起刀,七八刀将卢子山整个身子捅穿。卢子山的血和肉飞散出来,如雨如瀑,扑上了姬华池的玉面。
她也不擦,任凭腥血腥肉沾满在她的眉梢、眼角、鼻尖、唇沿。然后,她盈盈笑了。
少顷后,楚国的那些书生文臣们冲进来,瞧见长公主半跪半坐在楚王和卢将军的尸首中间低泣。
她嘤嘤地哭,眉眼和哭声都是那样弱小而惊恐,瞬间揉碎了众臣的心。
怀抱怜香惜玉之心的臣子们纷纷上前,刚刚围住姬华池,就见她惊艳的一抬头,颊挂有如珍珠的泪痕,美得动人心魄。
她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地问诸臣:“卢将军……兴兵造反,围了禁宫……大人们……都知道么?”
当即就有大臣痛惜道:“长公主莫慌,臣等护驾来迟!”
“卢将军要杀王兄,我鼓起拼死一搏的勇气将他乱砍死了,可是,可是王兄,我还是没来得及将王兄……”姬华池大哭到讲不出话,她两眼一闭,竟哭晕过去。
众臣心中皆是一沉,争先恐后上去拥住姬华池:“长公主,长公主!”
铿锵剑声由远及近,一队楚兵涌入殿内,将姬华池和众大臣团团围住。为首校尉朗声奏道:“闻得禁宫反贼作乱,息虎将军亲率百万大军,星夜兼程,赶至郢都护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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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三月三。
上已节,封城中的青年男女已纷纷赶至皎水河边,互赠芍药,继而缱绻。
封城中公认最俊俏的男子汉阳君柳逸,却未去皎水赴会,而是坐在家中后院的凉亭内,同封城守将柯孤云下棋。
“汉阳,你真要入郢都?”柯孤云手捏一枚黑棋,可心思不在棋上,根本下不下去:“这妖姬明显害了王上,还假借卢子山之手……”他索性将黑棋在棋盘上随意一掷,恨声道:“真是蛇蝎阴毒,祸国妇人!”
汉阳君柳逸今日穿了一袭灰衫。他看看柯孤云这一步棋子下的位置,捋袖从碗中取出一枚白棋,轻放在棋盘某处,启唇笑道:“劝君娶妻莫娶池,叫你身死国家丧。”
汉阳君的声音,同他的面容、字迹一样俊秀,若佳人美貌。
“你既然知道……”柯孤云眉头紧拧,满是不解:“为何还要奉入宫,向那妖妇效忠?”
卢子山楚宫作乱,大逆弑杀楚王,现今卢子山已去,乱臣贼子已清,由长公主姬华池监国。
长公主为先王举行国殇国丧,宣汉阳君柳逸前往郢都拜谒先王。
“汉阳,这明白着就是个陷阱,你过去都城就掉进了陷阱里,不是被削权赐死,就是……”柯孤云骤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担忧的心情亦转至低沉:“汉阳,你莫不是因为怕死,决定变节易主?你忘了王上生前待我们的如何!”
“未忘。”柳逸含笑抬头,同柯孤云对视:“逸什么都不怕,更何况是死。”
“那你为什么答应去郢都?”
“去效忠。”
“什么!”柯孤云“唰”地起身,将一盘棋尽掀翻在地。黑子白子,交杂着噼里啪啦,若雨打在柳逸身上。
柳逸也不恼,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的棋子,颊侧两缕青丝随之垂绦:“孤云,你有没有好好想过,现在楚室可还剩下男嗣?”
柯孤云闻言细细一想:姬华玉的子嗣,在禁宫反乱的那一夜,已经尽皆被卢子山杀光了。楚室男嗣,连未成年的也一个不留。
柯孤云不由骂道:“毒辣妖妇!”
“楚室现已无男嗣,只能尊长公主监国,不然……给谁去做楚尊?更何况,她手下还有息虎。”柳逸耐心地将将棋子一颗一颗全部拾起,叹一口气:“孤云,你见这赵、韩、秦、越、吴,哪一个不是对我楚虎视眈眈?我楚,现今万万不可内乱。”
“那也不能效忠这样的女人啊!”柯孤云不甘地反驳。
“我曾经收到过几份回执奏折,上头批阅的字迹不是王上的,想来应是长公主逾矩批阅。但折上论兵论治……”柳逸忽然无声巧笑,温和如柳如风拂过:“她均条理清楚,不失君风。”
柯孤云张大嘴巴,拍案道:“汉阳,你疯了!”
柳逸摇头,示意柯孤云他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失心疯:“孤云,你我生为楚人,当一生为国尽忠,义字为先。有时候,不必在意忠的何君,只须做好本分,忠我大楚,盼我大楚一统天下。”
柯孤云听完身心俱悚,一时应不出话。
柳逸却肃然继续说:“孤云,你放心。我此番去郢都,必将留心留力试探长公主,若她心念壮我大楚,逸必对她耿耿尽忠,若效忠王上那般为她出力。”柳逸板着脸,敛着神色,却也十分好看。他性子极好,就算是说狠话的时候,也不过是眉头微微蹙一分:“若她费尽心机谋到这高位,只是为了一己私欲,若她一旨一令,有一分要败亡国家的迹象,我柳逸……当第一个不放过她!”
柯孤云听罢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汉阳,此去终归危险,你自己多加小心。”
“好。”柳逸闻声应好,又含了含话,才轻柔说:“孤云,我去郢都吉凶某测,阿佩就托你多加照顾了。”
柳逸一脉清流,楚国上下皆知汉阳君不好女色。独有一妻,乃先王姬华玉下旨予配的王室之女华佩。
柳逸奉旨成婚,至今三年,华佩虽无出子女,却也夫和妻睦。
事实上,汉阳君敬重发妻,连一妾一姬都未再多纳。
“汉阳所托,我定当尽力。”柯孤云承诺道。
“好。”柳逸再谢一声好,起手捏一枚白子:“孤云,你我且将这盘棋下完。”
柯孤云颔首抓黑,便与柳逸棋盘上博弈起来。正值未申之间,落半边夕阳,照于假山,孤亭,将柳逸和柯孤云的倒影都拖得老长。
大家好我是存稿箱,下面请看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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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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