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没什么。”难道是没贴紧,掉地上了又被扫进了垃圾桶?他自圆其说。“不重要。”

仍在案发现场的小偷李某做贼心虚,闻言不敢久留,撑起伞只身闯入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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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幽跟大多数小镇做题家一样,在一所浩荡拥挤的高中,终日穿着毫无个性的黑白肥大校服,座位上永远堆着一叠叠拔地而起的书,细看桌腿和抽屉不仅有些生锈还刻着历届学长学姐们留下的活化石一样的涂鸦。

至于内娱校园偶像剧里那些日韩制式的短裙、空无一书的光洁桌面、样板间般整洁的教室、妆容精致的男女同学,距离二十一世纪初中国三线城市的真实面貌太遥远,更与她无缘。

好消息是山椿一中是全市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无论升学率、本科率、一本率,还是文理状元的产出量。

李兰幽以高出录取线14分的成绩被分配到了平行班。

一个班五六十号人,唯一从前就认识的同学是转学去私立前的玩伴项竹。

准确说,她们的关系只短暂的要好过一段时间。初二的时候项竹因为某些不明原因单方面删除了李兰幽的Q.Q,李兰幽一头雾水,还以为她是不小心误删了自己,便主动添加她两次,对方不予回复,只好放弃。

今天孽缘似的分到一个班,项竹有些尴尬。

多亏李兰幽率先做出破冰的动作,项竹借坡下驴,说家长不准她玩电脑,为防止她沉迷网络,还强制删了她q.q上的所有好友,所以她至今没地方上网,更别提通过李兰幽的好友申请。

项竹解释时眼神飘忽,表情亦有点儿不自在,李兰幽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直觉她没说真话,但重逢的喜悦很快淹没了这份怪异感。

一群新生从各区县汇集到一个班里,尚处于新奇张望与努力适应的阶段。

原先就认识的,自然选择抱怨取暖,以抵人地两生的无助雏鸟状态。

项竹很亲昵地拉着李兰幽抵掌而谈,偶尔发出比往常更脆更斯文的笑声,目光不忘环伺教室内的各张陌生面孔以及他们被自己笑声吸引时的反应。

很多年后再回想,李兰幽发现这是项竹整个高中三年对她态度最亲近的一次,往后的日子她跟自己虽然维持友好,但总有那么点儿疏离与隔阂。

没两天项竹就结交到了新朋友,跟她一样也是从某个镇中升上来的,因为都住校的缘故,被分到了一个宿舍。

两个周不到,活跃在社交一线的项竹组建起以自己为中心的小圈子,开启了呼朋引伴的状态。

反观李兰幽,则低调得出奇。

项竹当然不会把精力都花在交友上,第一任务还是读书。

能考进椿中的几乎是全市甚至邻市来的最聪明或最勤奋的那撮人,这里的学习氛围处于既积极又高压,既互助又竞争的临界点。

课间跟你关系再好的同学,在念书时都会铆足一股你追我赶、誓争高低的劲儿,你稍一松懈,就可能掉队。

所以,当新朋友让她陪着一块儿去厕所、而她又完全没有尿意时,她也一度想张嘴拒绝。

可看了眼形单影的李兰幽,她再不乐意也会起身应好。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心底暗暗跟李兰幽较着一股劲儿。

以前李兰幽跟她一样都是镇小的学生。

在她印象中李兰幽活泼、自信,还很爱显,会点do re mi fa 恨不得让全班同学都知道。

兼之李兰幽长得比较乖巧讨喜吧,镇小所有老师都喜欢她,什么好事儿也先紧着她,比如儿童节文艺汇演的小主持人、升旗仪式的播音员......出尽风头的活动都被她包圆了。

李兰幽转学后,项竹真情实意地难过了一阵,但这份难过很快被取代李兰幽获得的快乐所冲淡。

她因为常在李兰幽左右而被老师注意,慢慢顶替李兰幽成了新学期的班长,慢慢成为女孩们簇拥的中心,慢慢站在升旗台上主持节目迎接全校师生们的注视,虽然没两天又因表现不佳被替换了。

她忽然理解李兰幽的表现欲了,原来成为焦点被人仰视是种那么美好的体验。

虽然以项竹彼时幼小的年龄和心智并不能明确总结出这点,但她就是有这种朦胧的感受。

不要低估一个孩子的早熟,也不要轻视孩子间的尖锐与恶意。

当班里一个叫郭庆然的鼻涕鬼当众揭她短,说她从前只不过是李兰幽的跟屁虫、天天缠着李兰幽分她辣条时,她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恨,说不上是恨郭庆然还是李兰幽。

虽然是她跟一群女生非议郭庆然再先,但是非对错于她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郭庆然的话刺痛了她,而她对这番话起强烈反应正是因为她内心深处认可但不愿承认,她的机会不是靠实力,而是靠前任的离开。

李兰幽的爷爷没去世前一直住在乡下,每逢春节端午中秋重阳这样的日子她都会跟随父母回到镇子里。

两个女孩偶尔会碰上面。

大概初二上学期,镇中8月31日提前开学,当天主要安排学生领书和打扫教室。

项竹记得那天李兰幽刚好要回市区,临行前来学校找她玩。

毫无疑问,李兰幽的到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小学同学已经认出了她,像潮水一样把她围在了操场叙旧。

连学校里最受欢迎的男生也频频为她侧目。

李兰幽背着个很大的琴盒,文艺极了,拉风极了。

那个时候的村镇孩子能有什么才艺,别说会乐器,连节拍和乐符都认不全。

项竹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李兰幽在显摆,一方面止不住发酸。

当然最大的情绪还是得意和满足吧,因为这样闪耀优秀的女孩为她而来——李兰幽一见到她就拨开了人群,雀跃着向她走去。

她看着李兰幽头顶的镁光灯追随着主人的步伐移动,当她跟李兰幽靠在一块儿时,她感觉自己也成为了镁光灯下的焦点。

她们在这天交换了彼此刚注册不久的Q.Q号,虽然那会儿的学生绝大部分没有手机,想要上网只能用台式电脑,就算互加好友也不能频繁联络,但加了总比没有好。

至少当时她是想跟李兰幽保持友谊的。

如果那个男生后来没有接近她的话......

-

山椿一中的食堂外有一小片向日葵花圃,花圃连通着一条紫藤萝长廊,长廊一侧是老教学楼,另一侧是小卖部和厕所。

军训刚结束那天,李兰幽就是在去小卖部买水喝的路上遇见的老同学郭庆然。

见到李兰幽,郭庆然有股老乡见老乡的兴奋,“我还以为你直升菁禾贵族了呢,没想到你也报了一中。”

菁禾是李兰幽之前就读的那所私立学校,今年刚增设高中部,小班制教学,走精英培养路线,本校的毕业生半数都留在了菁禾。

李兰幽怔了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我哥以前也是一中的,他说一中更老牌,菁禾的高中部毕竟才设立,以后的教学成绩怎么还不好说。”

教学质量有待验证不过女孩维持体面的借口,真相是二三万一学期的学费她家吃不消。

当初班主任为了多留一个生源,提出为她申请减少学费的特殊优惠,让她回去跟家长商量。

李兰幽却并未告知父母,而是自作主张婉拒掉了老师的好意。

那阵子她爸在赌场因为防卫过当被判了两年刑期,债主拿他没办法,又找不到外出务工的黄明翠和远方上大学的李兰郴,便只能到李兰幽学校去闹,希望逼一个能抗事儿的大人出来。

全年级都知道了她家债务缠身、爸爸锒铛入狱的丑事。

这是继迟迟交不起学费的窘迫后,李兰幽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下遭受灵魂凌迟。

那时候还不流行“社会性死亡”这个词儿,但她已经深刻体会到了。

所以,让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留在菁禾,她做不到。

况且,妈妈已经够辛苦了,在闷热的车间带着厚重的棉质口罩一站就是九个小时,她不愿再增加母亲的经济压力。

“你被分到了哪个班?我在13班。”郭庆然鼻音很重,是那种很典型的鼻炎导致黏膜肿胀造成的含混发音。

如果不仔细听,偶尔会空耳。

但还好,男孩唇周没有童年时被风干或正在风干的鼻涕了,他也不会再伸长舌头去舔了。

“19班。”

“我还以为你会去实验班呢,你小时候成绩那么好。”男孩讶异道。

13班跟19班都属于浩浩荡荡的平行大军,虽然在一幢老楼却不在同一层。

“我数理化没跟上。”李兰幽再次难为情地笑了笑。“对了,你见到项竹了吗?她现在跟我一个班。”

“没有。但我知道她报考了椿中。”提到项竹,郭庆然脸上微微闪过不屑。

李兰幽本想打探他何故露出这耐人寻味的表情,奈何集合的铃声打断了对话,二人暂且作别。

所幸周末放学她又在公交车站台遇见了郭庆然。

郭庆然跟其他住校生一样,周五下午乘市区公交到城乡结合处的客运站,然后换乘乡镇班车回家。

李兰幽跟他一个方向,刚好一趟巴士。

两人上车找位置坐定,李兰幽问道:“我记得你跟项竹一个村的,怎么不跟她一起回去啊?”

“我跟她不算熟,上了初中分班,就没怎么跟她说过话了。”郭庆然习惯性地吸了吸鼻涕。“对了,你认识邝钰吗?”

“谁?”

“邝钰。”

“有点儿耳熟。”

“他说他认识你来着。初二你不是来我们学校玩吗?他看见你了,后来知道我跟你小学一个班的,就问我有没有你的q.q号,我又不会上网就说没有,然后他又问别人去了。”

“可并没有一个叫kuang yu的人加我啊。哪个kuang?哪个yu?”

"邝,一个广,一个反耳旁。钰,一个金字旁,一个玉佩的玉。"

李兰幽略略回想,还真把人跟名字对上号了。

有一年放暑假,琴行里来了个新学员,小帅小帅的,虽然是爱装酷的性格,但别说还真有女孩就吃他那一套。

从小喜欢帅哥的李兰幽也不能免俗。

可惜,在发觉对方是个半吊子水平的笨蛋后,她的好感也一点点降低了。

郭庆然见她持回忆状,好心补充道:“他吧,初一的时候从市里转学来的,跟你一样也会吉他什么的,我们中学喜欢他的女孩还蛮多的。”

“他会吉他?在你们面前演奏过?”

“好像没有吧,但是感觉挺懂的。”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很早前在琴行认识的,可他只上过两天课就没来了。”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应该吧。”其实不然。

李兰幽记得邝钰他家长最初买的是低价体验课,琴行用来引流的价格。

后续费用较高,他家长还是咬牙给他续了二十节课,结果那小子把钱私吞了,整个暑假都在网吧厮混,每天黄昏之前赶回琴行门口假装上了一天课,等他父母来接他回家。

结局当然是纸包不住火,邝钰被家长暴打一顿后再没好意思出现。

秉着人艰不拆的思想,女孩没有多舌人家的糗事。

“你知道的吧后来项竹跟人早恋了,那人就是邝钰,还被学校通报批评过呢。”郭庆然随口道。

李兰幽瞳孔地震,“哈?”

“你不知道?”轮到郭庆然意外了,“你们不是关系挺好的嘛?这么久了她都没告诉你她谈过对象?”

“那个......”李兰幽犹豫了会儿,坦白说:“她初二就把我给删了。我想了半天也没搞懂她干嘛突然跟我绝交。”

气氛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公交车上并排坐着的两人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可能。

李兰幽好奇:“那他们现在还在一起?”

“早分了,邝钰后来又和别的女生好了,跟项竹关系很僵。”

“他考去了哪个学校?”

“去省会念中专了。”郭庆然看了眼公车司机头下的报站字幕。“那你跟项竹现在一个班,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觉得尴尬吗?”

“我有什么好尴尬的,该尴尬的是她吧。”这话说得豁达轻巧,但李兰幽心底还是不可避免地为那樽象征友谊的水晶球落地崩出的裂痕而难过。

这份难过里紧兼着一份害怕,她担心自己会再次陷入初中时的境遇。

高中开学的头一天,李兰幽以为项竹是上天指派给她的天使,让她在陌生的环境有情感至真至纯的儿时旧友相伴,开启全新生活。

虽然项竹当时的表情那么可疑,她还是选择性忽略了。

往后两天的军训,项竹有了手挽手的新朋友,开始有意拉开跟她的距离了,当她想尝试加入她们时,也会被项竹不动声色地慢慢撇开。

她终于接受友谊变质的事实,识趣地退后,宁可一个人形影相吊,也不再试图强行融入她的小团体。

当然李兰幽并不是被孤立的状态,她的自我保护方式是尽量如温水一样与人相处,不冷也不热,不咸也不淡。

课间偶尔会传来项竹她们明艳放肆的大笑,从项竹细微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会因异性投注而来的目光得到一种享受的、自豪的心理反馈。

虽然不想承认,但李兰幽觉得在项竹身上发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

现在的她性情大变,或者说不得已做出了行为上的调整,从张扬到内敛,渴望一种不被凝视的空气状态。

这批高一新生里,跟她一样从菁禾来的学生也不少,他们是她那段难堪经历的见证者,知道她的底细和过往,如埋在她新生活的定时炸弹。

或许他们早就忘了或者压根没听说过她爸那摊子烂事儿,但她始终无法怀抱侥幸心理,更无法释怀被议论、被轻视、被同情、被落井下石的糟糕感受。

尤其椿中还有两位债主家的孩子,她真的没有直面他们的勇气。

李兰幽预感自己承受不住下次创伤带来的沉痛重量,类似被当众扒下衣服的羞耻感她不想经历两次,所以她应生出一股以隐匿为核心的防御机制,自嘲为葫芦娃老六的高中生存指南,只求能安稳度过未来三年。

或许以成年人的目光来看,她过于内耗、矫情、好面子、承受能力弱,但那年的她不过十几岁,刚巧处于全人类的问题时期——青春期,所有情绪和芝麻大小的事儿都容易被放大,她从前是多么高傲的一个女孩,那么当她一点点被迫拔掉骄傲的羽毛,自卑和敏感的繁殖速度就有多么可怖。

-

“.......这里是山椿一中荆棘鸟广播站,我是大家的新朋友——播音员林欣愉,今天就由我的声音伴随大家度过美好的黄昏......”

正埋首题海奋笔疾书的李兰幽笔尖一顿,她刚好像听见了“林欣愉”三个字。

山椿夏季潮热多雨,校园广播站的晚间播音刚响起,下一秒便被“轰隆隆”的雷鸣掩盖,紧接着狂风呼啸,树影猛摇,急促雨点“哗哗”落下。

这个点刚结束下午的课程,不少学生都涌向了食堂,教室里只剩三三两两的人。

“林欣愉是不是开学典礼那天代表新生致辞的那个?”教室中央位置的胖女孩邵红问项竹。

项竹努努嘴,“好像是吧。”

“广播站招新我记得你不是也报名了吗?怎么样怎么样,被选上了吗?”邵红满眼期待。

“呃,我是报名了,但后来后悔了就没去。播音站事儿多,又要备稿又要播音,太占用我学习的时间了。”项竹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掩盖受挫的心灵。

她很想很想进广播站,踌躇满志地去,结果那些个把控调音台的学姐不知道在高贵什么,语焉不详地把她打发走了。

拢共就招两个名额,被选中的还都是椿中的初中本部生,这操作她熟啊,不就是搞小圈子排外嘛?

项竹暗自忿忿,然后跟邵红带着伞离开了教室。

李兰幽也默默收回自己的耳朵,望向窗外凝思。雨势越来越大,模糊了视线。

林欣愉,是她吧?

没错。

李兰幽记得那天在彧亮家,他不顾家里还有客人,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出门。

下一个转场镜头,跟一个女生出现在了山脚下并肩漫步,那女生就是她。

开学典礼那天李兰幽一眼认出了林欣愉,她也搞不清是因为对方的标志性齐肩短发太好辨认,还是因为林欣愉跟彧亮出现在同一个画面才令她记忆深切。

就在同一时刻,李兰幽通过林欣愉的出现猛地意识到彧亮或许也报考了这里。

她的目光悄然穿梭在新生们组成的队列中,后来还真在人群解散那会儿抓到了他的身影。

一年多不见,他高了不少了,脸上青稚渐褪,肩线有种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宽阔。

老实说,彧亮骨相端正,皮肤匀净,标致但算不上出众,单论五官还没他身旁的那个男生好看。

像是觉察到了暗处有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个长相更好看的男生向李兰幽的方向望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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