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雾色凄迷,冷寒彻骨。
林疏回了船舱。
灵枢与灵素就在舱门等着,见他来,道:“阁主,随我来。”
剑阁的船,很素,虽然外表气派,船身大且结实,但内部只有一些必要的陈设。
林疏是明白的,剑阁的祖训里,五色五音五味,皆是红尘浮埃,除去妨碍心境外,没有任何意义。
灵素引他来到舱内主室,道:“阁主,我与灵枢为您更衣。”
林疏:“我自己来。”
灵素道了一声“是”,然后将一应衣物捧上。
在先前与长老的交谈里,林疏知道灵枢与灵素并不算是剑阁真传的弟子。
他们的心性自然是极好的,但是天赋资质上有些不足,便做“剑侍”。
剑阁弟子平日沉心修炼,难免不大会打理自己,而日常起居都要耗费一些精力,故而资历高的师叔师祖、长老、阁主,都有随身的“剑侍”,灵枢与灵素则是阁主的剑侍。
剑侍打理主人的起居饮食乃至一切杂务,主人只需心无旁骛修炼即可。
剑阁这一辈的真传弟子以“云”为首字,例如云岚,剑侍则以“灵”为首字,例如灵枢与灵素。
然而即使是剑阁弟子中资质较次的剑侍,也都是元婴的修为。
灵素是个清秀漂亮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但已经是元婴初期,气质清明沉静,目光湛然,若放在外面,已经可以被称为天资出众了。
剑阁其它弟子的水准,可想而知。
林疏收回目光,拿起灵素呈上来的衣物。
这是剑阁阁主的着装。
长衣雪白,以浅银的腰封束起,外面是冷白的广袖长袍,没有多余的花纹或装饰,只有隐隐银光流转。
他在镜前坐下,灵素执起玉梳为他束发。
束发也并不复杂,额前留两缕碎发,其余长发半束半散,最后以一根流云白玉簪固定。
林疏看着镜中自己。
这具身体的五官,向来是好看的。
只是眼里有了冰雪,使他竟有些不认得了。
他只是忽然想,若是凤凰山庄的女孩子在这里,或许又要嘻嘻笑着打趣“好漂亮的仙君!”
又或许打不出趣来——镜中人神情那样寡淡,像极了他前世每一日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
灵素将东西收起来,递给灵枢,微微有些笑意,眼中是很干净的敬慕,道:“阁主果真是阁主。”
林疏问:“剑阁此前没有阁主么?”
灵素倒是知无不言:“长相思没有后,阁主之位便空了,我们一直在等您归山。”
长相思。
林疏想,剑阁的镇派功法长相思,已经丢失二十年了。
各方势力觊觎长相思,也已经二十年了。
他虽会长相思,可那是上辈子学的,这辈子并没见过长相思的踪影。
长老为何不问他的长相思是从哪里学的呢?
又为何不对他的师承、身份有任何怀疑?
他便问:“不找长相思么?”
“不找。”灵素道:“鹤长老曾对我们说,怀璧其罪。剑阁乃清净之地,然而但凡有一日长相思在,便一日不能脱离俗世纷扰,故而,剑阁假称长相思遗失,实则是鹤长老托一位前辈将长相思放在了一个与剑阁无关,但外人也永远无法找到的地方。”
鹤长老,即是那位白胡子长老。
林疏从昨日的交谈中知道,剑阁现下一共有六位渡劫长老,其中鹤长老资历最深,阁主之位空悬时,是他掌管剑阁一应事务。
长相思没有丢么?
鹤长老托人将长相思转移出去,让外人永远无法找到?
那自己的师承岂不是更加可疑。
除非鹤长老托的那个人,就是桃源君。
林疏这样想了,便也这样问了:“那位前辈称号是‘桃源君’么?”
“回阁主,我并不知晓。”灵素道:“此乃剑阁秘事,阁主可以询问鹤长老。”
林疏:“嗯。”
灵素说她不知道,但林疏觉得此事大约不离十。
但是桃源君又身在何处呢?
死了么?
可是据凌凤箫所说,这位桃源君,是能从头到尾使出长相思的人物,其武学造诣之深,修为之高,可以想见。这样的人,除非飞升了,否则不会死。
那可能就是飞升了吧。
而长相思不论怎样丢,都是能找回来的。
——否则,自己上辈子的师父何以能够掏出一本长相思来让他学习?
想明白了这些,林疏便不再想了,反正不论如何想,自己都跑不了要名正言顺地当剑阁阁主了。
木已成舟,他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日子就这样过去,林疏深居简出,剑阁并不提倡吃东西,由辟谷丹来解决,也不提倡睡觉,用静坐观冥来代替,他日常的生活便全是修炼,恢复灵力。
船上有法术,行得极稳,若非出了船舱,根本察觉不了自己是坐在船上。
但是,这一日,船忽然停了。
林疏睁开眼睛,看向舱门外。
灵枢灵素原本在一旁静坐冥思,也在这一刻倏然睁开眼睛,拿起各自的长剑。
灵枢道:“我出去看。”
灵素:“好。”
外面传来鹤长老的声音:“阁下江中相候,所为何事?”
另一道声音回答道:“在下仰慕剑阁已久,听闻阁主行经此地,特来相邀,欲与阁主一叙。”
这声音林疏认得。
大巫的声音。
他想了想,自己一行人已经走了两三天,算着日子,确实该到北夏的地界了。
北夏自然有大巫。
但大巫想见他,这却很没有道理——他们不久前还打了一架,并且,大巫还明显别有用心道“抓到你了”。
抓到,是不可能抓到的。
剑阁来接他,排场甚大,来了三位渡劫的长老。而林疏自己,也是渡劫的修为。
这时,出去的灵枢回来,对林疏道:“阁主,鹤长老让我问您,北夏大巫想要见您,您是否想见?”
林疏:“不想。”
灵枢便出去传话。
就听鹤长老遥遥道:“阁主不欲见,阁下请回吧。”
大巫此时的声音十分温文有礼,道:“我有要事与阁主相商。”
灵枢再次传话。
林疏说:“我认为我与他之间,没有要事。”
大巫听完传话,沉默了。
灵素轻轻笑了一声。
林疏面无表情。
这是真的。
剑阁是隐世门派,南夏北夏,都和剑阁毫无关系,剑阁也不必仰仗他们行事,他和大巫之间,能有什么要事?
除非大巫居心不良,又有所图谋,要给他挖甚么陷阱——这就更不能见了。
沉默过后,大巫道:“既如此,在下有一信,烦请阁下转交。”
鹤长老道:“好。”
然后道:“阁下,告辞。”
大巫道:“来日再会。”
灵枢便将信呈了上来。
信是封好的,信封漆黑,似乎是某种动物的薄皮,其上錾着深红色的巫纹。
林疏打开,里面只有一张薄宣。
“三年后,四月廿七,请君遥望诸天星辰。
再三日后,在下于中洲大龙庭静候君。”
大巫倒是字如其人,这字并不难看,甚至颇为美观,但透着一股阴森寒气。
这信的意思,是要他在三年后特定的那一天看星星。
那就三年后再说。
林疏把信折起来。
灵素道:“阁主,我收起来。”
然而,就在交接的一刻,林疏看见这信的背面还有字。
是一句诗。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疏:“?”
大巫想说什么?
林疏看不懂。
情诗?
对不起。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剑修。
暗号?
他和大巫没有什么暗号可对。
林疏便没有再想,将信递给灵素,不再提起。
除去这一段插曲,剩下的路程都一帆风顺,过了风陵津,他们沿天河逆流向上。
天河不是寻常的江河,地脉不同寻常,河的上段灵力奔涌,莫说是凡人,就算是修仙人、巫师都是能避则避,不会轻易渡河。到了天河发源处,剑阁的地界,更是有无比强横的结界保护,将剑阁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也只有剑阁允许之人能够进入了。
穿过结界,激起一片冰雾雪砂,雾气散尽后,呈现在林疏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与连绵不绝的雪山。
剑阁,就在雪山中最高的一峰上。
流雪山,九千道长阶,拾级而上,便能到达山巅。
山巅有剑阁。
鹤长老道:“阁主,随我来。”
林疏便随鹤长老去了。
但这路,他很熟悉,甚至走过许多遍。
上辈子,他在这里长大,此后,在外面上学,但每年也都要回来这里两次。
冰天雪地里的九千道长阶,若是凡人,身体弱一些的,甚至走不上去,修仙人,也要费些修为。
林疏只是认真地走着。
忽然,面前的长阶上出现了淅淅沥沥的血迹,是新鲜的。
他抬头往上看,见有一个麻衣的少年,正在缓慢地往上走。
一步,一叩首,再走一步,再叩首。
他的额头已经磕破了,膝盖亦是,在每一个台阶上留下血迹,延续向前。
天寒地冻,每磕一次头,便留下三道血迹,寒风中,血很快止住,然后在下一个台阶,再次因为皮肤与粗粝台阶的碰撞涌出血来。
他额上已经血肉模糊。
灵素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轻解释道:“阁主,这是求拜师之人,剑阁每隔十年,都有长老到世间亲自挑选弟子,但若是有少年人主动前来,亦不会拒绝。无论资质如何,若能一步一叩首,走完九千长阶,便是我剑阁弟子。”
鹤长老抚了一下雪白胡须,道:“一步一叩首,并非是要弟子尊敬剑阁,而是考验弟子心志。能上九千长阶者,必有坚韧不拔之志,这样的心性,已然是超世之才,无论根骨如何,剑阁都会将其收下。”
林疏:“嗯。”
他们越过那少年。
林疏注意到那少年在看他。
眼睛里,是很灼热的仰望敬慕。
他对那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那少年本已经失去力气的、缓慢无比的动作,像是重新被注入生机一般,又快了起来。
前面还有五千道长阶。
林疏走过这五千道,剑阁山门便呈现在眼前了。
山门左侧,有一块巨大青石,上书八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八字乃是剑阁祖训第一条。
剑阁的日子,是很清苦的。
习剑、问道、冥思,日夜不歇。
然而世间事,修仙事,若是精诚所至,便也好像不是很难了。
剑阁之所以实力超绝,恐怕也有这八字的功劳在里面。
林疏走过上辈子走过无数次的道路。
青松,白雪,石台,空地,恍如隔世。
不同的是,有白衣的练剑弟子,见他来,收剑作礼,道:“见过阁主。”
灵素道:“阁主,您的寝殿在这里。”
这是最高处的一间独殿,据灵素说,是阁主所居之地。
林疏便走进自己上辈子的房间。
白石作桌,寒玉为床,连陈设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从这间殿里出去,过一道铁索,便到了另一座峰头。
——那是他练剑的地方。
灵素说,剑阁的历代阁主,都是在此处练剑的。
他便就此住下了。
剑阁的阁主,似乎并不需要做什么事情,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亦是。
他大部分的时间,只是在练剑。
在这雪山绝顶,一切情思杂念尽数沉寂,只余眼前万里江山,手中一柄长剑。
流雪山下忘返谷,一片空茫,使人忘我,继而忘归。
浓雾起时,云海升腾,远方天河失去形迹,滔滔水声亦随心境下沉渐渐消失,万籁俱寂。
问剑峰山高万仞,登临绝顶,居高临下,看见茫茫尘世,不过山下一寸。
长相思第一重。
第一式,空谷忘返。
第二式,不见天河。
第三式,壁立千仞。
而此后,不再看山下,不再看身周,寂然无所思,只觉天地浩大——便至第二重。
第四式,万古云霄。
第五式,天地无情。
第六式,湛然常寂。
天地已尽,又复返归自身,是第三重。
光阴如流水,三年间,他练到第七式,一叶孤舟。
林疏收剑。
他的修为已经全回来了,甚至比上一世更深厚,只是迟迟没有渡劫的动静,在直觉里,也还很远。
大巫所说的四月廿七,似乎快到了,要回去看一看日子。
风声。
天地间,连绵不断的风声。
他就这样站着,到夜晚,山巅离天很近,夜空向下压,星光扑面而来,又在乌云中隐去。
雪渐渐大了,他闭了闭眼,几片雪花拂在脸上,又落下去。
灵素走上前,为他披了羽氅。
其实,他并不冷。
他已经想不起冷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
七情五感,前尘往事,也都渐渐渐渐,雾一样消散了。日复一日,就这样过下去,也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深夜里偶尔觉得,他的寿命随修为无限延长,而他的生命就这样,被寒暑日月渐渐剥夺。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不知凌凤箫睡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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