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色稍纵即逝,让林疏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刻,凌凤箫还是那个凌凤箫,那样肃杀又漂亮,他勒马立于高地,居高临下,血衣猎猎,身形削拔挺直,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剪影。
若凌凤箫真的问了。
林疏想,我并没有,并没有不愿见你。
只是不愿见你这样的神色。
凌凤箫该是永远骄傲,不会为任何东西所摧折的。在皇宫之中,他之所以离开梧桐苑,也是因为这个。
那样失落而易伤的神情,不该在凌凤箫眼中出现。
回过神,他往下看,看见鬼城铁骑踏入火炼尸群,铁骑数量既远远超过尸群,厉鬼骑兵的实力又高过火炼尸,一时之间,所向披靡。
林疏也正是借此找到了巫师的所在。
能操纵活尸的巫师,大都修炼法术,不擅长近身搏斗,因此,只需要看骑兵冲踏下,火炼尸们聚集,仿佛保护着什么东西的地方,大约就是北夏巫师的所在了。
他运起剑阁轻身步法“踏雪”飘下城头,一式“月出寒涧”,刺入尸堆!
渡劫修为的一式下,元婴初期的火炼尸们无从阻挡,只听“嗤——”一声轻响,火炼尸们所保护的那个空间逸散出漆黑雾气,一个黑斗篷中的巫师术法被破,现出身形。
林疏变招“天云回雪”,剑光纷落,封住他退路。
既不可退,只能迎战,巫师出手如电,一道阴邪紫光自他袖中飞出,向林疏激射而来。
这术法林疏在典籍上见过,一旦沾了人身,立刻如附骨之蛆一般在经脉中游走,阻断修仙人的灵力流动!
他横剑回挡,以剑意击散那术法紫光,继而振剑连弹,灵力涟漪以折竹剑为中心飞快散开,荡开周身毒瘴。
趁着这片刻的机会,那巫师意欲向后逃窜,却被一柄暗色长刀封住去路!
凌凤箫勾唇一笑,刀光暴涨!
那巫师虽是渡劫修为,奈何被他们两个前后夹击,渐落下风。
林疏余光看到那独孤将军原欲往这边来,加入战局,却控马陡然一转,长i入另一尸堆中!
果然,一阵黑雾散去,又一个黑袍巫师露出行迹。
独孤将军胸腔中发出一声笑,与那巫师斗起来。而上陵简飘然落下,出手相助独孤将军。
独孤将军乃是万千厉鬼之首,实力极其强悍,又不怕北夏巫法,一边与巫师缠斗,一边还有余裕对上陵简道:“孟简!你当初灭我闽州满城时,可想过有今日!”
上陵简道:“天意弄人,我未想到。”
独孤将军道:“你南夏王朝,多行不必自毙,我早想到有天下大乱之日!”
这两边正在打斗,另一道金红身影也自城头落下,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乃是凤凰庄主!
凤凰庄主亦一刀挑出一个巫师,与那巫师单打独斗!
越若鹤的身影在尸群中隐现,对这边遥遥点了点头,意思是,场上没有别的巫师了。
南夏这边有五个渡劫期,北夏却只有三个,高下立判,又兼厉鬼骑兵战斗力卓绝,已经掌控全场,大局已定。
又经过一个时辰的打斗,巫师死亡两个,生擒一个,其余火炼尸亦败于鬼城骑兵铁蹄下,这场突发的战争,终是以南夏胜利告终,锦官城也终于守住。
一切平息后,开始打扫战场,不过,这就不是林疏的事情了。
林疏落回城头。
灵素接过他的剑,将折竹剑上的污血拭净,还于鞘中,又以术法除去林疏白衣上的烟灰。
这是剑侍的职责所在。
而清卢看着灵素的动作,很是跃跃欲试,似乎想分一杯羹。
没来由地,林疏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凌凤箫。
凌凤箫倚在一根城柱上,低头擦刀,凤凰庄主在他身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休整毕,他们重又聚在一处。
凌凤箫道:“多谢独孤将军高义。”
声音清寒,很郑重。
独孤将军道:“只要殿下莫忘记答应我之事。”
凌凤箫道:“永志不忘。”
独孤将军长笑几声:“其余人么,我只当他们说鬼话,不过却有点信你。”
凌凤箫:“定不辜负将军所期。”
独孤将军道:“那本将军以后便听你调遣。”
半晌,这将军仿佛想起什么:“你的声音,我很熟悉,我是不是听过?”
凌凤箫沉默了一会儿,道:“五年前我曾叩响闽州城门,向将军要一人。”
“原来是你,”独孤将军道:“你当初是去寻自己夫君的?节哀顺变。”
凌凤箫没说话。
独孤将军话锋一转:“孟简!你何故不发一言?”
这将军,总是找上陵简的事情。
上陵简道:“在下负尽闽州满城,自知有愧,无颜与将军攀谈。”
独孤将军道:“你知道便好,我闽州上下,可是恨你恨得咬牙切齿。”
谢子涉却要为上陵简说话:“然而若大国师没有迅速驰援长阳城,我朝山河早已被北夏逆贼攻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那时,亦无闽州城立足之地。”
独孤将军却是冷冷一笑:“我管你南夏去死?照你这样说,若当初本将军造反成功,这天下早就是独孤家的太平天下了。”
他们自去扯皮,总之打不起来,林疏无心去听。
灵素轻轻问:“阁主,此间事了,可要回去?”
林疏觉得还不是时候。
首先,北夏要打仗,必不可能只简简单单地来进攻一次,就此撤退。
其次凌凤箫听到这句话后,看了他一眼,继而看了灵素一眼。
实际上,早在灵素给他擦剑、整衣服的时候,凌凤箫就看了看他,继而看了看灵素,继而又看了看清卢。
并且,看灵素的时间比看他的时间长。
林疏觉得凌凤箫看灵素的目光有点审慎。
他对灵素道:“暂时不走。”
灵素道:“是。”
借着和灵素说话哄了哄凌凤箫后,林疏感觉这只小凤凰的目光这才收了回去。
那边的人扯完皮,话题又转到现在的局势上,总而言之,北夏不知有何居心,要做好一切准备。
林疏面无表情,不参与任何讨论,别人知道他的脾性,也没人主动与他搭话。
只是那位爱找事情的独孤将军,将目光转向了他。
想来这独孤将军在世时是个凡人,还是个粗人,和仙道没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化身厉鬼才有了如今的修为,故而并不知道甚么剑阁,甚么剑阁阁主。
“这位仙君,”独孤将军挑挑眉,道:“你怎的一言不发?”
林疏看了看他,没什么话想说。
凌凤箫道:“将军,他并非我朝中人。”
“哦,”将军饶有兴致道:“也是你请来的?”
凌凤箫道:“不是。”
“哦?”将军看着凌凤箫,道:“那怎么帮了你们?”
林疏觉得这个将军有那么点无事生非的意思,道:“我为殿下而来。”
“啧,”将军道:“殿下,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位仙君一表人材,和你正好般配”
林疏觉得凌凤箫的表情有点僵硬。
终于,他们散了。
暮色苍茫,天际有几颗闪烁不定的星子。
城中万家灯火,和平。
凌凤箫走到林疏身边。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半晌,看着清卢,道:“这是”
林疏道:“徒弟。”
凌凤箫便笑了笑:“都有徒弟了。”
清卢有些犹疑地看了凌凤箫,又看了看林疏,道:“师尊”
林疏道:“你们先下去吧。”
灵素道一声:“是”,把清卢拉走了。
遥遥听见清卢问灵素:“是不是师娘?是不是师娘?”
似乎是?
他和凌凤箫并没有明确的分手,只是三年没有见。
但是,也可能算是分了。
在林疏来到这个世界前所居住的现代,分居连续满两年,就能判定感情破裂,可以离婚了。
此时和凌凤箫一起站在城楼上,结合之前所做的种种事情,林疏客观推断自己相当于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马上要被兴师问罪了。
但凌凤箫并没有问什么。
他说:“我打算去北境。”
然后补充道:“锦官城由独孤将军镇守,可以放心。但北境我总觉得,将有北夏来犯。”
林疏道:“你给了独孤将军什么?”
轻独孤将军出城,必然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凌凤箫:“其实,没有什么。”
他拿出一方寒玉匣。
打开玉匣,乃是一朵淡金色的千瓣莲花,夜色里发出微光。
正是当年他们在万鬼渊所得的“还阳”。
“还阳”沟通生死,怨气、戾气所化之物,若是得到“还阳”的滋养,便能逐渐生出血肉,最后成为常人。
“我许诺独孤将军,战事平定后,便将还阳植在闽州城中,所有枉死之人,尽可渐渐复生,”凌凤箫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物。”
林疏:“何物?”
凌凤箫轻轻道:“天下海清河晏。”
林疏静静听他。
“二十年前,天灾**,其中亦有王朝许多过错,闽州百姓民不聊生,独孤诚出身草野,率众揭竿而起,言说南夏不仁,要替天行道,一呼百应,众人称他为‘将军’。”凌凤箫轻抚着莲花,道:“他所行虽是叛乱之事,却一腔赤诚,并非是觊觎皇座之人,只是不满王朝行事,想要百姓安居乐业,不再为苛政所苦。我知他为人,故而与他讲了些道理。说苛政之源,在于南北分立,北夏虎视眈眈,故而我朝须厉兵秣马以待,而兵者为凶器,最耗民生。我朝要备战,扩充兵马,修筑工事,便必定要加重赋税、傜役。民不聊生,便由此始。”
林疏:“嗯。”
苛政猛于虎,滋生民怨,自古以来,一向如此。可朝堂上的那些人,采用这样的“苛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凌凤箫继续道:“南夏固然没有做到让百姓安居乐业,但北夏则更加不仁。若二选其一,独孤将军还是倾向南夏。我答应他,若能收复北夏,便收拾山河,重现太平盛世,他这才答应率兵马出城,相助我朝。”
林疏说:“你要做皇帝么?”
凌凤箫道:“我不做。”
林疏原想问他为什么,但是没有问。
凌凤箫从来不想做皇帝,他知道的。
“萧灵阳没有什么大的能耐,但是,毕竟还听我的话,也听大臣们的话。”凌凤箫道:“他至少不是昏君。我想,只要有贤臣提点,他也能做一个好皇帝。”
林疏道:“谢子涉么?”
“谢子涉主和,我不同意。但我这三年来,从未打压,而是将她一路提拔,”凌凤箫道:“她有经世之略,是治世良臣,而她又是女子之身,即便有滔天权柄,我不怕她篡权夺位。”
似乎也是。
谢子涉来辅佐萧灵阳,既不用怕萧灵阳搞出什么荒唐事情来,又不用怕谢子涉生出二心,很合适,凌凤箫可以说是为这个不靠谱的弟弟铺平了所有的路,萧灵阳以后躺着也能做成明君,一不小心还能流芳百世。
可这不是皇后想要的。
皇后想要凌凤箫做人皇。
他看向凌凤箫,凌凤箫望着万家灯火。
方才,这人把自己这三年来做了什么,交代了一通。
林疏想,自己是不是也要交代一下。
但他的生活过于乏善可陈了。
正想着,就听凌凤箫道:“你昨日......为何不见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是要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一个抛妻弃子的渣男,必要受到盘问。
林疏说:“你见了我,会难受。”
凌凤箫望着远方,轻轻道:“若不见,也未必好受。”
林疏问:“你醒了,为何装睡?”
凌凤箫道:“你不愿见我,我也是要些面子的,为何要醒。”
林疏:“并非不愿。”
凌凤箫道:“你走后第一年,我去过许多次梦境,却无回应,想来你已经不想要我。”
林疏:“那时我闭关了。”
凌凤箫挑了挑眉,看向他,过一会儿,勾唇笑了笑,却又垂下眼,看不清神色,道:“我去北境,你要去么?”
林疏:“嗯。”
凌凤箫似乎想说什么,却蹙了蹙眉,又吐了一口血。
凤凰血又开始作怪,凌凤箫脸色有些苍白。
林疏想,自己走的时候,这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三年不见,却成了病怏怏的一只小凤凰,吐血不说,情绪也不大好。
他虽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却没有失去理智,对事态进行一番客观的判断后,得出一个客观的结论。
我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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