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静静待了好一会儿,凌凤箫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道:“你的心脏无碍了么?”
凌凤箫:“其实有碍。”
林疏:“怎么说。”
“在人多的地方,怨气甚重,就会不舒服些,”凌凤箫淡淡道,“今日在大营发脾气,也有这个原因。日后我恐怕要多待在你身边。”
待在身边,也无妨。
林疏道:“那就待。”
凌凤箫就抱着他:“我怎么觉得去北夏一趟,你倒是对我好了许多。”
林疏歪歪头,他自己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说到北夏,便不免要提起大巫,提起大巫,便不免要提起那八本绝世秘籍。
林疏道:“青冥魔尊要我烧掉,那日仙界陈公子亦说不可使八本秘籍在居心不良之人手上集齐,但大巫死前却要我不要烧,留着他,并说来日终会有用上一日。”
他拿出了大巫给他的三本秘籍。
略有残破的古籍之上,气运流转,隐隐有天地之威。
“八本秘籍各自窥破一部分天道奥秘,合在一起,便是整个天道,若当真集齐,或许确实能倾覆天地。”凌凤箫道:“若确实如此,终究是祸患,不若听你师父的话,全烧了,永绝后患。”
林疏道:“嗯。”
他留着这三本秘籍没有烧,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
当初大巫要他集齐八本秘籍,理由是凌凤箫身上流着凤凰血,凤凰乃是先天的神兽,要天道气运的滋养,如今气脉断绝,人间与天道割裂,凤凰得不到天道回哺,就会渐渐衰亡,而八本秘籍集齐,可以救他一命。
凤凰血此事倒是真的,皇后也说了,除非凌凤箫当上人皇,才能免于衰亡。
那时他没有选择烧秘籍,而是留了下来,就是因为,若是南北夏大战,南夏落败,凌凤箫当不得人皇,那他集齐八本秘籍,或许还能挽回。
但现在大巫已死,北夏大势已去,这八本秘籍许是不会再用上了。
——至于大巫说的那番话,甚么将来定有用上一日,不能轻信。
他思忖一番,最后和凌凤箫打成了一致,烧。
三本秘籍摆在身前,点起灵火。
灵火是白色的,看起来并不起眼,实则温度极高,纵然是冰湖底万年寒髓,也能一瞬间化为灰烬。
但这三本秘籍被火舌舔着,竟然纹丝不动,一点烧焦痕迹都没有留下。
凌凤箫轻咦一声,接过秘籍,以真火灼烧。
凤凰家的真火,炽热凌厉,比林疏的灵火又要厉害上许多,可不论如何灼烧,三本秘籍仍自岿然不动,仿佛只是被微风轻轻吹拂了几下。
凌凤箫微蹙眉,思索一会儿,道:“莫非是气运?”
林疏:“嗯?”
凌凤箫道:“绝世秘籍之上,有非凡的气运,与天道一脉相承,而你我修为虽高,在气运上却仍无法与天道相比,故而毁之不掉。”
林疏觉得他说得有理。
那该怎么办?
他便说:“这样说来,世上并无可以损毁秘籍的方法。”
“也不然。”凌凤箫道:“凤凰后山,锻刀台下,中有先天之火。我小时候听山庄的长辈谈起上古传说,说凉州一带,莽荒时名为‘沃野’,山庄所在之山,正是上古时凤凰栖居之地,而锻刀台下的先天之火,是新凤涅槃所用之火。”
凤凰是先天的神兽,与天道密切相关,那么新凤涅槃之火,确实有可能与众不同。
凌凤箫继续道:“虽然只是传说,但凤凰山庄的血脉确实与常人有异,那簇火焰又的确特殊,我想,或许会有效果。”
林疏点了点头:“那我们择日去山庄?”
“嗯。”凌凤箫道:“锻刀台乃是山庄三禁地之一,只有历代凤凰庄主可以进入,我先传书予母亲。”
林疏:“嗯。”
凌凤箫倒也不拘什么,当即取出纸笔,铺在城墙砖石上,开始写信——倒没说要去烧秘籍,只说手中有一件邪物,奈何不得,恐怕只有锻刀台先天之火可以制伏,恳望母亲准许。
写罢,召出灵鸽,灵鸽振翅向南飞去,不消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凌凤箫道:“虽禁地不可轻易进入,但母亲深明大义,定会准许。”
林疏“嗯”了一声。
凤凰山庄因着收容天下孤女的义举,在江湖上声望甚高,是以凤凰庄主虽然严厉,不苟言笑,大家却都知道她是慈善之人。
了却了这桩心事,心下便又轻松一些。
林疏眼看着凌凤箫又玩起自己的胸来了。
——好在这人还要些脸,在周围布了一个隔绝别人视线的结界。
然后,他就从芥子锦囊中弄出一块半人高的铜镜,开始对镜捏造自己的身体。
但见那血雾时隐时现,大小姐的胸也随之变大变小,有时变化的幅度很大,有时是微调。
凌凤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若有所思:“的确比一马平川时顺眼一些。”
又蹙了蹙眉:“但是感觉有些奇怪。”
林疏面无表情看天。
非礼勿视,他是一个正经人。
然后就听见凌凤箫道:“不知会不会妨碍出刀的速度。”
林疏道:“你出刀时可以把胸收起来。”
“很对。”凌凤箫道。
然后,这人开始揣摩大小问题。
大小姐站在了林疏面前:“你看着,是这样好看,还是”
血雾一变,大小姐继续道:“还是这样好看?”
林疏:“?”
他的眼睛是显微镜么?
有什么变化么?
他诚实道:“我看不出。”
凌凤箫大为不满:“世上女子或多或少都是不平坦的,不平坦的程度又有高有低,外观上自然有区别,气韵也有所不同,你素日里难道没注意过么?”
“没有。”林疏道:“我不会无事去看姑娘的胸脯。”
“那你是讥讽我平时看姑娘的胸脯?”凌凤箫为自己辩护:“我是正人君子,素日里从未看过”
说到一半,气焰倒灭了:“只是在山庄里,身边皆是女孩子,耳濡目染,知道一些。”
说罢,垂了垂眼,胸也不变了,回到原来平板的样子,然后看了看镜子,又变回萧韶,试探地走到他身边,拉他的手:“我只喜欢看你的。”
林疏就静静看着他演戏。
仿佛是在现代,他师父藏在殿里的一台电视机,成天演甚么浮夸的恋爱戏码。
对视半晌,萧韶没有坚持住,先笑了。
林疏歪了歪头。
他说:“萧韶的脾气为何比大小姐好?”
萧韶从背后搂着他,反问:“你猜不出么?”
林疏摇摇头。
“大小姐在你面前时,对你发过脾气么?”
“发过。”林疏不假思索。
萧韶沉默了。
林疏迅速改口:“我记错了,没有。”
萧韶似乎看破一切,恶意地勒了勒他的腰,然后道:“萧韶若是出现在外人面前,脾气大约也不会很好。”
林疏想了想。
萧韶从不在外人眼中出现,只有在和自己独处,并且确保没有旁人会看见的时候才会出没。
和自己独处的时候,不论是大小姐,还是萧韶,确实都是很心平气和的。
这件事情,林疏是知道根由的,咸鱼可以传染,任他修为再精深的河豚,最终也会被染上心平气和的气息。
不过,只听萧韶话锋一转:“但凌凤箫是男孩子,却要从小作姑娘打扮,自然有些不舒服,久而久之,脾气便有些坏了。”
林疏:“也对。”
萧韶忽然不说话了。
林疏有些疑惑,转身回去。
看见萧韶有些怔怔。
林疏:“怎么了?”
“我”萧韶蹙了蹙眉,微有些迟疑,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凌凤箫实为男子,只是从小作姑娘打扮”
这下,连林疏都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萧韶居然可以说出这件事了。
女装的事情,不是被真言咒封住,永世不能说出么?
萧韶手指划开左腹处衣物,那衣物也并非实体,断口处血雾淡淡。
而断口之下,裸露出的皮肤上,竟然空无一物!
林疏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原有一枚真言咒的烙印。
什么时候没有的呢?
萧韶:“我身体被怨气重塑,摆脱了咒印么?”
片刻后,又道:“但真言咒是刻在神魂之上,不该如此。”
无论如何,这咒印现在是没了。
而咒印消失,也就意味着,那些原本永远都不能说出的秘密,可以说出了。
“它是怎么来的?”林疏问道。
“是母后所刻。”萧韶淡淡道,“此事说来话长。”
虽说说来话长,但他显然将长话短说了。
“昔日我岁时,还曾以为是母后偏爱萧灵阳,不欲我继承大统,但年岁渐长后,知母后端庄贤德,待我之心,与待萧灵阳之心,绝无相异。因此便只剩一种解释,凤凰山庄势大,然而立于朝堂江湖之间,亦如履薄冰,凤凰嫡脉这一代更无所出。故而我猜测,为使山庄绵延昌盛,只得将我充作女儿。”
他顿了顿,道:“年幼孩童,恐怕不能保守秘密,自出生起,母后便亲手为我刻下真言咒,然后交给母亲教养,从此以后,世间便只母亲、母后与我自己知我真身。”
林疏没有说话。
萧韶亦微蹙了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韶到底为何女装,林疏却是知道。
只是这世间的事情,有时不知比知道要更好些。
他们各有心事,一时无话,静默间,忽听马蹄疾踏声,自城门遥遥传来。
萧韶重新变为凌凤箫幻身,撤了结界,往南面看。
但见一队兵士飞马前来,铠甲之下,却着白色麻衣。
为首那个跪于大营前,道,求见凤阳殿下。
凌凤箫下城楼,出大营,来到他面前。
林疏感觉到,凌凤箫握着自己的手,很凉,微微有些用力,仿佛有些不安。
但见那甲士手捧一素绫凤纹锦书,呈予凌凤箫。
凌凤箫展书。
锦书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字迹婉丽端庄,然而暗含凌厉肃杀之气。
白纸黑字,素绫本就是并不喜庆之物,而其上的内容,则更加不祥。
陛下病危。
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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