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尸斑,熟悉活死人之人都知道。
北夏的魔物,已经不是生灵,却也不是死物,半死不活,不死不活,若是活死人,身上则常常带有大块的青色尸斑。
而如今姑娘的身上既然出现了尸斑,就说明她正在向活死人转化。
她如此,那几个同行之人同样被猫用灵力震开,看来亦不能幸免。
只见那些人纷纷撩开衣袍,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身上都出现了一丝痕迹。
人们面面相觑:“这......”
林疏看向那个装着尸块样本的琉璃罐。
当初遭遇活死人后,他曾翻阅过相关的资料。北夏巫师制出“血毒”,以秘法施在活人身上,那人便会被血毒侵蚀,逐渐变为被巫师操纵的活死人。
可姑娘和她的同伴,分明只是去边境采集了活死人的尸体碎块以供术院研究,怎么就沾染上了血毒?
林疏看着姑娘惊惧的眼神,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其一是他们在不知道的情况下遭遇了北夏巫师,被施放了血毒。
其二是北夏的巫毒之术果然有大的突破,使血毒有了感染性,寻常人仅仅是接触活死人就能感染。
这两种情况,若是第一种,那还算不太凶险。可若是第二种,就简直过于可怕了。
试想,两军对垒,北夏以大量的活死人打头阵,交战之时,南夏的军队在与活死人搏斗的过程中逐渐转化为活死人,听从北夏巫师调遣,然后血毒扩散范围愈来愈大,直至南夏全军覆没。
即使现在战事还没有开始,不用考虑这种问题——可若是北夏奸细潜入南夏境内,施放血毒,血毒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按照物理规律要以指数增长,岂不是比最暴烈的瘟疫还要可怕?
在场的弟子们一时之间也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纷纷进入梦境找梦先生,不一会儿,便有五位术院德高望重的前辈匆匆赶来,神色凝重。
“全部散开。”一位真人道:“今日在此处逗留过的弟子,全部去术院观察。”
随后,几位真人自芥子锦囊中拿出林疏不知道用途的、类似法器的器皿,将琉璃罐收起来,又使出许多符箓,在弟子们周围围起一道灵力与风构成的屏障,安排弟子们去术院。
弟子们也知道其中的危险,乖乖跟着真人回去——虽然每个人都忧心忡忡。
一人感染血毒事小,若是连累了整个学宫,那就是波及到整个仙道的大事了。
林疏没有接触过琉璃罐,但到底在琉璃罐周边待过,也要被隔离观察,而大小姐也不能幸免。
他没有立即跟上,而是缀在人群的最后。
大小姐看着他。
他也看大小姐。
大小姐一身艳烈的红衣,仍然是闭关前惯穿的颜色,人则高了一些。
而那张原本就惊为天人的容颜,此时更加灼眼。
林疏原以为自己的审美已经被往日的大小姐刷洗到了无坚不摧的程度,可是今日一见,竟然又受到了冲击,不知该怎么形容。
大小姐的轮廓比两年前深了一些,更加鲜明耀目,使人想起泼泼洒洒痛痛快快开满三月的国色牡丹,微微扬起的眼角又为这张脸添上三分张扬桀骜,不再能用国色天香一词形容,而像一把世上最漂亮也最锋利的刀,锋芒直直映进人的眼中,使他大脑一片空白。
大小姐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回神了。”
林疏的思绪回笼。
他想,大小姐的年纪,比自己大一些,闭关前是十七八岁,而如今又长两岁,正是一个女孩子容颜最盛的时候。
正想着,就见大小姐比了比他的身高。
原本,小傻子这具躯壳有些不足,比大小姐矮一个头左右,今日再见,这差距缩小了一些,只差二三指左右。
比完,凌凤箫又后退几步,看了看他,接着才走上前来,道:“你倒是长得很高了。”
林疏暗戳戳想,大小姐已经是女孩子里面非常高挑的那一类,不过今后恐怕是不长了,而自己刚刚成年,还能再长高一下,说不得来日便把差距追上。
正想着,就听大小姐微笑道:“你若再长高些,我现在这个身体便不太好抱你了。”
林疏:“?”
大小姐,你总不能要求我这个男孩子一直小鸟依人地被姑娘抱。
大小姐牵起他的手,两人慢慢缀着人群往前走。
猫从林疏怀里爬出来,踩上他的肩膀,然后灵活地跳到凌凤箫身上。
凌凤箫道:“你也胖了不少,当心林疏抱不动。”
猫不理睬,看来对自己的体重并无自知之明。
他们倒是没有害怕会沾上血毒,毕竟有这么一个陆地神仙在,若是沾上了,它早就要焦虑地浑身发抖了。
大小姐问起他这两年来的日子过得如何,林疏据实以答。
答着答着,便免不了提到李鸭毛的事情,提到李鸭毛的事情,便又不能不提起凡间苦于徭役的现状。
大小姐遥遥望向天边,不知在想什么,过一会儿,道:“自古以来,临战之时,向来如此。”
林疏道:“嗯。”
“然而百姓无辜,蒙受离难,终究是王、儒的过错。”
林疏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凌凤箫,心想,原来大小姐也还记得雪夜里那次论道。
大小姐道:“这样说来,你是因为此事,才心神不稳,弹错两次曲子?”
没想到自己弹错曲子,竟被大小姐听到。林疏有些不好意思,承认:“是。”
“你学仙,不是凡间之人,这些事情不必挂心。”大小姐道:“从今往后,朋友、家人的安危,也有我在。”
林疏道:“嗯。”
“至于天下百姓......”凌凤箫的手轻轻按在刀柄上,望向群山之间初生的日头,微微眯了眯眼睛:“成败胜负,尚未可知。若来日恢复旧国,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林疏问:“能赢么?”
“我不知道。”大小姐牵着他的手,将他五指轻轻展开,放在自己手心上,然后缓缓收拢,道:“但求无愧。”
林疏忽然觉得心中安定了许多。
凌凤箫此人,脾气多变,演技高超。
但此人说出的话,没来由地,林疏觉得,一定会兑现。
胜负尚未可知,然而必定不会留有遗憾。
并无甚么豪言壮语,却比壮阔之言更让人信赖。
然后,只听大小姐道:“不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林疏道:“多谢。”
时隔两年,大小姐还是那个说一不二、养仓鼠养得周到妥帖的饲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优点,居然能得到大小姐这样的青睐,说不出什么话来,也只能道一句“多谢”了。
大小姐扬眉笑了笑,道:“不谢。”
而后,顿了顿,继续道:“你日日弹琴,琴声清透,我便安心,若琴声浮动,我便也有些牵挂,昨夜便是如此。”
林疏:“!”
他问:“你并没有一直入定么?”
“偶尔醒来,便多醒一会儿,到晚上,能听见你的琴声。”大小姐道。
林疏很羞愧:“那我......耽误你修炼。”
“无妨,”凌凤箫道,“你的琴清明宁静,反倒使我心境安稳。”
林疏问:“你修为怎么样了?”
凌凤箫道:“晚上给你看。”
林疏便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大小姐。
他确实有点想知道大小姐的修为如何了,刀法是不是入了新境界,乃至有没有进入渡劫期。
不过凡胎肉眼,终究只能看出大小姐又漂亮了。
说话间,已经走入术院的地盘,深秋的山色,红枫如海,偶尔飘落几叶,很是好看。
这些近距离接触过琉璃罐的弟子都被安置在西北一处大院落里,观察是否有感染血毒的症状。几位真人的重点则在姑娘一行人身上。
术院真人的武功大多数不高明,为防止这几个人彻底变成活死人,暴起伤人,凌凤箫确认自己不会感染血毒后便在真人左右护卫,顺带捎上林疏。
姑娘被安置在一个有半间房那么大的玉格里,玉格由深湖寒玉制成,可以减缓毒发的速度,四壁贴着符箓,内含巽风之气,能保证格内的气息不会外泄,自然不必担心血毒蔓延到真人们身上。
姑娘蹙着眉尖,睫毛颤抖,是很慌乱害怕的样子,看到林疏,既不好意思,又难为情,喊了一句“师兄”。
大小姐挑了挑眉。
姑娘又看向大小姐。
大小姐面无表情守在窗边。
两位真人询问姑娘情况,思索解毒之法——按照原先的经验,感染血毒的短时间内,还是有可能救回来的。
询问完之后,便是询问采集尸块时的详细情况。
原本,边境深山中有人发现了活死人,皮肤颜色是暗红,与其它活死人不同,而且力大无穷,比前些年见过的要厉害许多。术院得知消息,唯恐北夏巫术有了新进展,才发布了这样一个任务,试图对这种活死人进行研究。
姑娘的队伍来到边境,根据线索找到游荡的活死人,杀死两个,将尸体碎成块带回来。队伍中有人受伤,有人没受,然而无论受不受伤,都感染了血毒,甚至有一个没有受伤的弟子比伤者的尸斑还要多一些。
此事——果真非同小可!
若不是因为被活死人抓伤而感染血毒,而是单纯接触到了活死人,那么,极有可能,北夏的血毒已经可以凭空扩散!
真人们各个眉头紧蹙,研究一番后,又摇头叹气:“没有血毒样本,议论再多也是枉然,若能拿到样本,兴许还能知道它的的来龙去脉。”
另一位真人道:“血毒样本都是北夏大巫师精心保存,哪能得到?”
第三位真人道:“若不早日弄清这血毒发生了什么变化,等它在民间开始蔓延,我朝亡矣!”
最初那个真人道:“那处边境兴许也有线索。”
几位真人齐齐点头:“很是。”
又有人道:“若是前去探查,万一再出事......”
真人们的话音未落,凌凤箫淡淡道:“我去查。”
“这”真人面露意外之色,又有几分犹豫。
林疏倒是没有觉得很意外,他知道大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昨夜抚琴时,他想,山雨欲来,战乱欲起,生灵涂炭,皇帝不顾一切大肆征兵,梦先生则痛惜百姓,认为王朝应该改革制度。
而大小姐呢?大小姐会怎么做?
他那时想,大小姐会带上那把同悲刀,千军万马里,去取敌军之将的首级。王朝的盛衰,百姓的悲乐,或许可以系在那一刀之上。
凌凤箫其人,正是如此,根据林疏的观察,此人从不意气用事,亦不会伤怀感慨,而是一直去做那些可以做的、可能会有意义的事情。
他觉得,“无愧”此刀,且不论那过重的杀戮煞气,单看名字,若是给大小姐拿着,那也很合适。
——然后忽然想到,是表哥从幻荡山宝库里拿到了无愧刀。
而表哥是大小姐扮的。
大小姐拿到了“无愧”。
那现在呢?
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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