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已霜

秋家鸿刚知道有秋已霜这个人存在的时候,秋已霜还不叫秋已霜,或者说···她那时连名字都没有。

事情发生在秋家鸿与妻子米歇尔的孩子刚出生不久,一日秋家鸿接到旧友的电话,身在挪威的旧友告诉他,希捷有个孩子,四岁了。

“希捷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吗?”握着话筒,秋家鸿问。

“对···自从和你分手后希捷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过了···那孩子也长得很像你···你快来吧···希捷心理状态很不好···”电话那头的朋友欲言又止,但秋家鸿知道他的意思,他不由自主摸了摸右手臂,上面的疤痕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亲爱的···没事了,她已经不会再伤害你了。”妻子米歇尔从身后抱住秋家鸿,心疼的安抚他。

“我不是在怕她···我是在担心···”秋家鸿看着手里的话筒:“担心那个,我还没见过的孩子···”

秋家鸿第一次离开挪威时还是个不及成人腰高的孩子,他的童年太过凄苦和无助,养父母刚见到他时瘦小的男孩大腿几乎只有成人手腕粗,白金色的头发枯得只剩白色,蓝色的双瞳淡如死灰,善良的中国夫妻为他取名秋家鸿,将他带回中国并给予了他温饱,安全和亲情,秋家鸿很喜欢新家,他再也没有回去挪威。

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和挪威那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地方扯上关系,结果在成都上大学时,秋家鸿邂逅了来自挪威的交换生,希捷。

他俩曾经那么相爱,希捷喜欢听秋家鸿讲述自己生活过的城市,从上海的高档餐厅到成都的火锅,从大连的路边烤串到长沙的小龙虾,她跟着他去过中国很多地方,秋家鸿也爱着希捷的聪慧和自信,希捷的母亲来自英国真正的贵族之家,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希捷对穿衣用餐有着几近偏执的完美要求,秋家鸿起初为她的知性和优雅着迷,俩人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随着关系的加深,秋家鸿开始觉得希捷不对劲了。

希捷不但苛求自己,也苛求他。

关于希捷那套完美的穿衣吃饭准则秋家鸿觉得出入重要场合时用一用可以,但是俩人在家时放松就好了,可希捷要求秋家鸿就算在家里坐着吃饭时也要挺直着脊梁,一遍遍数落他餐具的摆放姿势很难看,甚至会责骂秋家鸿用一只手端着茶杯喝茶。

这不是礼仪,是强迫症。

不善争吵的秋家鸿渐渐觉得和希捷相处很累,不只是对行为准则的变态追求,希捷对他的控制欲也与日俱增,几乎每小时都要知道他的行程,与希捷一同来中国留学的挪威同学告诉秋家鸿,希捷的母亲在她很小时就离开了她,也许因为失去母亲的记忆太过痛苦,希捷用偏执贯彻母亲的教导来追忆母亲,然而多年的习惯慢慢发展为强迫症。

秋家鸿听到这里感到很心疼,他曾觉得只要俩人在一起他总能陪希捷走出童年的遗憾,直到希捷开始对他暴力相向。

从双手捶打到扔东西,再到用钝器殴打,希捷的控制欲已经达到顶峰,她不能忍受不完美,如果秋家鸿做不到,那她就要用自己的方法纠正他。

秋家鸿不止一次思考希捷真的爱自己吗?也许自己对她来说就像一只狗,而且是就算不喜欢了,宁可吃掉也不扔了的那种狗,不然有谁会这么无情的殴打自己的男朋友呢?

最终,俩人感情因为秋家鸿一次晚回家,希捷烧伤了他的手臂告终。希捷回去了挪威,秋家鸿花了很长时间走出阴影,然后与工作上认识的非裔美国人米歇尔堕入爱河。

本以为和希捷就此再无交集,没想到她在挪威生下了我的孩子······按理来说分手后不应再打扰她的,但是朋友专门找到我来告知希捷心理状态不好···秋家鸿皱了皱眉头,希捷的不好,是会伤害别人的那种不好。

“很担心希捷手里的那孩子吗?我们去看看吧。”米歇尔牵起丈夫的手:“带上阿爽,那孩子···也是她的姐姐啊。”

“你就是希捷的前男友?”到达挪威后,秋家鸿和米歇尔带着秋高爽很快找到了希捷的家,开门的是希捷的奶奶。

“是的···希捷的朋友应该和你说了,我想来···见见我和希捷的孩子。”秋家鸿轻轻的说。

“是的呢···希捷的状态,可能已经不适合照顾她了。”老妇人朝屋内偏了偏头,秋家鸿和米歇尔走进屋,看到一个女孩笔直的站在屋内一角,一言不发的盯着墙壁。

小女孩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却像个军人一样仰头挺直着脊梁,仿佛一根没有生命的柱子般一动不动的面壁站着,那种违和感让秋家鸿皱了眉头。

希捷···你是像当初训我一样训这孩子了吗?

轻轻走到女孩旁边,秋家鸿温柔的问:“你好,你这样站着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女孩没有任何回应,甚至眼睛都没看向秋家鸿,依然一动不动盯着墙壁,秋家鸿只好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这才见面的女儿。

不同于秋高爽黑白混血的黑发金瞳,这女孩头发淡得接近纯白,眼睛也如天空一般清澈,高鼻深目的相貌同时融合了少年的俊秀与少女的清丽,秋家鸿一眼就能从她的脸上看到自己和希捷的影子。

“没用的,她妈妈要她面壁,她就会一直保持这样直到她妈说结束,谁喊都不会听的。”一旁的希捷奶奶说。

“她叫什么名字呀?”米歇尔问。

“没有名字,从她出生开始希捷状态就不太好了,一直没给她取名字。”希捷奶奶叹了口气:“希捷天天把她关在家里,我们给她取过名字···希捷都不认。”

“四岁了连名字都没有?!一直关在家里?!”米歇尔倒吸一口气:“那她会说话吗?”

“会的,希捷倒是一直教她读书写字。”老妇人端起茶壶想给二人倒杯水,突然房门被打开。

“宝贝~我回来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人推门而入,满面笑容的看向屋内的小女孩。

然后秋家鸿看着小女孩像机器一样的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盯着进屋的女人,她的母亲,希捷。

“希捷···好久不见···”秋家鸿也和希捷打招呼。

“宝贝,妈妈给你带了最爱吃的零食哦,有没有想妈妈?”仿佛根本没看到秋家鸿以及屋内的其他人,希捷直接无视他们径直走向女孩,眼里只有自己的女儿。

“恩,我很想妈妈。”站得笔直仰头背手回应母亲,女孩的声音毫无起伏,与其说是在和母亲打招呼不如说是士兵在向长官报告。

“希捷···”希捷的奶奶上前想说什么,希捷看都没看她,秋家鸿和米歇尔皱起眉头,希捷这状态很明显已经脱离常轨了······

“我教给你的文章背好了吗?”半蹲在女孩面前,希捷继续问着。

“没有。”女孩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妈妈让我罚站。”

“为什么让你罚站?”

“因为文章没有背出来。”

“边罚站的时候可以边背文章吗?”抚摸着女孩的脸,希捷笑着问。

“······可以。”女孩楞了一下,回答。

“希捷···别这样,你这样子很奇怪。”一旁的秋家鸿有点看不下去了,但希捷依然没理他。

“那我现在问你,没有背文章还有理由吗?”还是温柔的语气,希捷笑着抚摸女孩脑袋。

“···”女孩沉默了大概三秒,回答:“没有理由。”

然后秋家鸿看到希捷拽着女孩的脑袋用力撞在墙上。

“希捷!!”秋家鸿吓了一跳,他能想象到希捷不是个温柔的母亲,但没想到她会这样凶残。

“你为什么不听话?你是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必须是最棒的!这么简单的事你为什么就是做不到?!”拽着女孩的脑袋一下下撞着墙壁,希捷怒骂。

“住手!快住手!”比起吓傻的秋家鸿,米歇尔反应还算迅速,她一把将怀里的秋高爽塞给秋家鸿,飞身上前想要推开希捷。

比起暴戾的希捷,更让米歇尔心惊的是她手下女孩的反应,女孩面无表情,不哭不喊甚至眉头都没有皱,就这么平静而理所当然的承受着母亲的暴力,因为撞击鲜血从头上的伤口流下,嫣红的鲜血划过她冰蓝色的双瞳,女孩眼睛都不眨,死去一般任由鲜血浸染眼球。

秋高爽才出生的时候所有看见她的人都夸她,这孩子的眼睛就像黄金的太阳一般闪着光,未来一定会是个快乐的人,那时抱着秋高爽的米歇尔还不信,人的眼睛就是眼睛啊,怎么会闪光呢?

但现在她信了,因为眼前这个名字都没有的女孩,阿爽同父异母的姐姐,才四岁,眼睛黯得就和死了一样。

“呜···呜呜呜···”也许是周围太吵,秋家鸿怀里的秋高爽也哭闹起来,秋家鸿低头看看手里视若珍宝,黑黑胖胖的小女儿,再抬头看向被希捷拽着领子,连名字都没有的大女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涌上心头。

你就和我小时候一样啊,我在找到自己家前,也是这样双目无光,不曾体会到亲情也从未感受过温暖,我很抱歉···现在才来接你···你的人生还没开始,就已尝尽霜雪般的孤独。

“已霜···”抱着秋高爽,秋家鸿轻轻念出两个字。

“什么霜?”护着女孩不让希捷抢走的米歇尔望向秋家鸿。

“秋已霜。”秋家鸿认真的对米歇尔说:“我想好她的名字了,从现在开始,她就叫秋已霜。”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多年了···秋家鸿和米歇尔坐在餐桌的一边看着正对面的秋已霜。

当年那个白纸一般瘦弱的小女孩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脊梁依旧挺直如刀器,但已经不是在希捷身边时机器人般的僵硬挺直,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肃穆气质,少女斯条慢理的用刀叉将食物送入口中轻轻咀嚼,秋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规,秋已霜吃饭时也会向秋家鸿和米歇尔报告一些最近的学习和项目情况,语气温文有礼···但总带着疏离。

和她妹妹简直两个样啊···米歇尔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秋高爽,小麦色皮肤的少女吃相就没有姐姐那么优雅了,一手捧着漫画书一手抓着面包,在奶油意面盘子里抹几下就嗷呜一口,眼睛一秒都没离开过漫画书,米歇尔看着优雅但疏离的大女儿和粗鲁但亲人的小女儿左右为难。

你们俩个,性格就不能中和一下吗?!

“小霜,那个学校的舞蹈项目领舞你决定好了吗?到时候在电视里播出时领舞的两个小孩子是有百分之四十的单独镜头,你可以问问李小姐哪两个学生特别有天赋呀。”秋家鸿说道。

“恩,知道了,我会留意的。”秋已霜回答:“爸,妈,我吃完了,先走了。”

“啊,好的···路上小心啊。”米歇尔说:“项目也别太辛苦了,就是用来给你累积经验的,不懂的多问问李小姐他们。”

“好的,妈妈。”秋已霜答应米歇尔,冲秋高爽点点头,便离开了,秋高爽对着秋已霜的背影看了几秒,然后将视线挪回漫画书。

今天她会来吗?空旷的音乐教室内,迟熙看着门外发呆。

最近几天迟熙都会在这里练舞,秋已霜偶尔会经过教室然后看她一眼,开始只是正好路过随便扫一眼,后来迟熙发现秋已霜有时会在门外停下来看她跳几秒再离开,这条走廊是外面连接音乐楼必须的路,秋已霜如果来了一定会经过这里,迟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总是想着那个金发的小姐姐,想要她看看自己,想要她注意到自己很努力,为了能让她看到迟熙每天都在这里练舞并时刻关注着门外,如果秋已霜经过时特意停下来看自己跳几秒迟熙会非常开心,如果她没看自己直接走过去迟熙会失落一整天······

今天她怎么还不来?一天都没看到她······看了下窗外暖黄色的夕阳,小迟熙失落的回教室准备拿书包回家。

她去哪了,她今天为什么没来看我们排练?她明天还会来吗?抱着书包低头穿过走廊,迟熙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那个小姐姐,具体什么制片人之类的职位名称小迟熙一概不懂,她只模糊的知道秋已霜是外面来和学校合作制作元旦演出的。

演出一结束她就不会再来学校了吧···很快她就会忘记我,不,也许我现在在她心里也没有一点印象,路过看我也只是随便一眼,可能根本不知道每天在那跳舞的是同一个人···想着想着小迟熙觉得莫名伤心···我想要她记得我······

然后一抬头,她就看到秋已霜站在自己平日一个人练舞的教室门口,望着空荡的教室。

这一刻迟熙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记得心脏剧烈跳动得快要突破胸腔。

看到走过来的迟熙,秋已霜笑了笑,问:“今天不一个人练舞了?”

她记得我!

“我···我···”这是小姐姐第一次单独和自己说话,迟熙感觉脸上的热度让耳朵烫得发痛,剧烈跳动的心脏咚咚响着让大脑一片空白,她脱口问出:“你今天去哪了?我一直没看到你···”

刚说出来迟熙就后悔了,自己怎么问这个,而且是用撒娇一般的埋怨语气,好像自己是她的什么人一样。

秋已霜也没想到迟熙会突然这样问,她愣了两秒,但还是用如实回答:“今天和李小姐,就是教你们舞蹈的那个老师去离市中心很远的地方买书了,编舞的老师说那本书就在那个书店有,我们跑了很多家都没看到。”

“这···这样哦···”没想到秋已霜会认真的回答自己,迟熙惊讶的同时心里又有点小开心,小姐姐表情看起来冷冷的,但是和我说话的时候很认真,不会当我是小孩子随口敷衍······

“恩。”秋已霜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去找李小姐,突然迟熙又说话了。

“今天···我还没跳···现在马上开始跳···”

“?”秋已霜看向迟熙,她是说每天和同学排练后自己的个人练习吗?

“······”看到秋已霜看向自己迟熙立马习惯性的低头,她这嘴···又脱口而出,单纯就是不想这么和小姐姐擦肩而过,这么说想要她留下来潜台词好明显,她会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秋已霜看着低头脸红的夏迟熙,这小女孩,明明长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性格却相当腼腆害羞···

突然,她灵光一闪:“你愿意跳领舞吗?”

“领舞?”迟熙抬头疑惑的看秋已霜,女孩白皙稚气的小脸上是一双水汪汪的狐狸眼,玄黑的眸子闪着斑驳的星屑,妩媚中带着纯粹。

“进来。”秋已霜朝音乐教室内偏偏头,迟熙跟着她进去后看到少女在教室中心站定,橙黄色的夕阳透过窗户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柔的光华,长身玉立的金发少女向迟熙伸出手:

“握住我的手,我教你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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