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梅雨季,潮湿黏糊的空气像是在每个沧市居民身上裹了一层保鲜膜,动辄便大汗淋漓,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今年让居民大为震惊的除了连下半个月的暴雨之外,还有著名女艺术家李絮暴毙的消息。
“据悉,天才艺术家李絮于不日前猝死在海外家中,其父李政于今日上午十点在蓝锦别墅为其设下追悼会……”
伴随着遥控器关闭键按下,屋内重归安静。符厌放下遥控器,转身去拿钥匙,衬衫在电视机黑屏上映出一片亮白色。
“走吧走吧!”
“李政派来的车都在楼下啦!”
“再不走来不及啦!”
屋内除了符厌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宛如游戏音效的滑稽声音却在叽里咕噜地一句一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诡异。
他似乎是已经见怪不怪,抄起门口衣架上的长黑袍,对着左右肩膀叮嘱了一句“藏好”便打开了门。
如果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两团淡蓝色的透明小鬼,要飘不飘地坐在符厌两侧肩膀,短胖的手从圆滚滚的身体里直直的伸出来,攥着比自己身体大两倍的符纸。闻言一缩脖子,将额头顶在了那符纸上,便消失在了空气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黑影擦过符厌右肩,贴着门框极快地蹭了进去,紧接着空气里传来一声戛然而止的“叽”,在符厌回头的这毫秒之间,门被带上发出“砰”一声巨响,动静大的楼梯都震了一下。
“阿喜!”左肩小鬼惊慌起来。
符厌把钥匙又插回锁孔里,转开锁,按下把手却怎么也推不开门,内部有一道无形的力在里面与自己抗衡。
“还给我。”他不耐烦地抬起鞋尖,一脚踹了过去。
与此同时,蓝锦别墅。
追悼会定在上午十点,自九点开始便陆陆续续地有车自雾气里驶来,又拐进蓝锦别墅背后的停车场,来往宾客无一不身着黑色连帽长袍,面露遗憾,当中不乏老者带着神色兴奋的外孙,下车时那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脚没能踩上台阶,在踉跄中勉强稳住身形,从身上掉下一沓黄纸。
那雾气仿佛只是远远隔绝别墅与大路的屏障,车辆行驶至门口,便又是倾盆大雨。
那些黄纸上笔迹走势透着有章法的弯曲,分明是张符纸。但此刻被水滴打落在地,即刻化为了废纸,那青年慌了神,顾不上撑伞便去捡。
“混账!不是叫你别带这么多来吗!”老者见状怒声呵斥,见四下无人,又蹲下身去眼疾手快地挑出完好的塞还进青年怀中,再开口时便只有外孙能听见了,“……东家最是忌讳这个,进去之后切记不可露出一丝马脚。”
那青年点点头,“我知道的外公,今日我们只是受邀来吊唁的宾客罢了。”
老者怒色略收,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二人很快进门去了。
之后雨势渐小,符厌到达的时候,已经彻底停歇了。
他递上请柬时,门童先是望了望上头的名字,接着望了望这个西装革履、戴着黑框眼镜男人的身后,疑惑道:“就您一位?”
“看不出来?”符厌踹门无果,又因为声音太大差点被邻居投诉,眼见就快要错过葬礼开始的时间,只好把那个意图不明但非要闯进自己家的鬼连带着自己被掳走当人质的阿灯一起锁在家里,此刻还没从心烦状态里抽离,整个人都透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门童见此人岁穿着面色苍白长相清秀,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如此直面望过来时镜框没能遮住左眼,只见对方棕褐色瞳孔边连着一个更小的瞳孔,让他生出即将要被什么东西寄生的不详感,惊起一后背冷汗,他连忙弯腰低头,“没、没事,您请进……”
别墅内厅和正门口修了个巨大的泳池,也许是因为李絮的死过于令人伤心,别墅主人无心收拾,泳池只是被抽干,除此之外并无任何保护措施,此刻雨水已经在黑色涂层的池底积起薄薄一层,水面倒映出挂着黑白挽联的巨大建筑,无端透出些诡异来。
符厌出生于道士世家,很早便开始驱鬼做法,此情此景下反倒放松下来,阔步迈入了会客厅。
纯黑色的丝绸帘布被规矩挽起,四周落地窗紧闭,中央四方摆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画像,那是今天追悼会的主角,李絮。
这座别墅的主人是个房地产商,名叫李政,无儿无女,除去房地产商外还是个以救助孩童闻名的慈善家,李絮被他从孤儿院中救出来,收为了养女。
李政对养女疼爱有加,透明公开地给予对方最好的教育资源和物质条件,几乎是当做亲生来培养,而李絮本人在艺术方面有着极高造诣,在这种条件下也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赫赫有名的画家,连开几年画展也不过二十出头,然而今年巡展还没结束,人却已经死了。
李政夫妇在收到消息后悲恸不已,从此闭门谢客,直到最近才放出要为女儿举办追悼会的消息。
相片中的李絮目视前方端坐着,三庭五眼生的十分端正,不知道是不是遗照的缘故,看着双眼有点无神,有一股毫无来由的病气。
符家和李家的交集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主要是父母辈来往得多,符厌的父母又离开得早,他和李絮在对方出国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只是李絮平时没少在新闻中出现过,看电视玩手机都有些避之不及,符厌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但从未听说过她生病的消息。
符厌正出神地想着,却见眼前一晃,相片里黑白色面容漂亮的女孩肩膀起伏了一瞬,紧接着叹了口气。
符厌:“?”
但对方叹的那口气就像是符厌眼花了一瞬看错的,之后不论再怎么看都没了反应。
符厌接手家里的道观已有七年,这次突然收到已经断联许久的、李政的请柬,刚开始也有几分诧异,现下终于明白了。
这场追悼会,多半带着法事的性质。
他之前略有耳闻,这位阔绰善良的慈善家什么都好,唯独忌讳神鬼之言,与之相关的东西连一个字都听不得,家仆为此换掉一批又一批,留到现在的都是衷心的人精。
他假装没有看见相框的异样,兜着帽子转身混进人堆里,借着层叠人头的遮掩四处张望。除了面熟的几位富商,还看见了大大小小的各家道士。
道士传承至今已有千年历史,当中有半路出家凭着灵根自成一脉的,也有从祖上一路传承下来的,符厌属于后者,出生便拥有阴阳眼,等到成人时便可开启,但他形状各异的鬼看多了嫌烦,自己又给关上了。
他沉默着想,李政若是想把这追悼会变成攀权附会的垫脚石,只请富商就好了,眼下来的道士比富商都多,分明是在害怕她。
今日之事,恐怕不止是追悼会那么简单。
追悼会正式开始的时候,李政终于出现了。
这个头发花白、比起半个月前的新闻图看起来一夜苍老了许多的中年男人站上台,先是鞠了一躬,“感谢各位来参加小女的追悼会……”
会客厅里乌泱泱沾满了身披连帽黑袍、看不清面孔的人——这奇怪的要求是李政提出的,甚至给每个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送上了一套连帽的黑袍,看起来有点像什么莫名其妙的组织,据说一是给予死者尊重,二是给予……来者的尊重。
“嗐,你信他请柬上瞎说的这些吗?”符厌站的位置中间靠后,比起台上正在滔滔不绝发着言的李政,身后两人的窃窃私语更为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站咱们这边的都是道士啊,这大艺术家八成是冤死的,算算时间,今天头七,啧啧。”出声的是位青年,颇有些疑窦,“不过大家都穿成这样,难道是怕李絮报复咱们不成。”
他身边那道苍老的声音接着响起,“这个……应该是给符家那位准备的。还有,东家最是忌讳鬼神,一会儿见人可别说出来。”
“符家那位?不是说这病秧子神出鬼没的很不轻易露面吗,再说了李家都这样了还忌讳什么……哎哟,痛啊外公!”
伴随着一记闷响,那道年轻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听他外公愠怒着轻声道:“说了多少遍别在外面直呼别家道长名号,任何人都不行,怎么还是记不住啊!”
“他要是不爽直接来找我就是了,正好看看是符家厉害还是我们季家厉害……知道了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对方再一次戛然而止,符厌回过头,看见那说话的青年后怕地捂着依稀可见通红的额头,另一只手正扶起自己被身边老者暴栗敲掉的帽子,见他望过来,立马气急败坏道,“看什么看!”
他这番动静不小,但许多人都窃窃私语或是当做没听见,就是无人回头看,符厌好奇地一转头,却撞上了另一道攻击力更强的视线。
那人远离人群站在大厅角落,打扮有些奇怪,乍一看虽披着黑袍,身上的款式却不像现代的,暗金花纹顺着袖袍没进衣领,被同样黑色的长发遮挡住。
他大部分面孔都隐在兜帽阴影之下,只能看出个头很高,面部仅露出的鼻梁高挺,皮肤苍白得不像活人,就这么阴暗但无害地站着,像一棵快要腐烂的竹。
道士各派修的道不同,要求也不一样,其中属能成家能食肉的一派人最多,规矩也最少,但就算是如此,各家有名之人中也没听过有长发的。
符厌想了一会无果,正想主动去问,就被拦住了去路。
“跟你说话呢!你是哪家的这么面生?”
刚刚那道人影在刹那间打断他的思绪,出现在符厌眼前,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政已经讲完了话,在进入下一个环节前,宾客已经开始自由走动了。
他收回视线,微微低头,看了看比自己略矮一点的少年,“你先说?”
“?”那少年闻言惊愕地看着他,像在看什么怪物,“你不认识我?!”
符厌望向老人问道,“我应该认识么?”
老人这才捋了两把稀疏的胡子,将外孙往后一拽,向符厌微一点头,“抱歉,这小子成就颇微,平日骄纵了些,还望阁下不要往心里去。”
少年躲在身后不甘地喊,“如今道士,哪家不知道我季子涵的名头?你究竟是不是道士啊?”
符厌偏过头,冲他道,“现在知道了子涵。”
“不过我不在道长群里,也不知道你的情况,”他接着道,“当心点吧子涵。你家里人,应该挺着急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把一老一小晾这不大不小的会客厅后方沉默且凌乱着。
周围有不少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懂梗的把脸挡住偷偷笑,不懂梗的正在捂住身边人的嘴不让笑出声。
在场除了符厌恐怕没有人没听过季子涵的名字了,季家家主的儿子,生母是富商简家的女儿,在季家内部选拔综合排前三,灵根不错基础也好,是今年各方最为看好的孩子。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人发出了一声提问:“你在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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