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种种又排好了队一一浮现,冷沦靳听着雷伯恩匀称的呼吸,确乎他真的睡着了,记忆走马观花,轮番出场。
他和雷伯恩,最初是针锋相对,雷伯恩拎着皮包骨出来那晚,像是一具会走的骷髅,走起路来“喀咔咯咔”响,冷沦靳怀疑他能把自己连皮吞了;后来是见招拆招,冷沦靳在魔夜,虽然没什么娱乐活动,胜在每天吃饱喝足睡得凑合,雷伯恩又是禁制又是血仆,冷沦靳非要破个例,把他弄个鸡犬不宁;再后来,是刀光剑影和杀不尽的人头,血流到雷伯恩身上,他居然“放下屠刀”放冷沦靳一行人离开,派了队人马暗中护送……
小木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冷沦靳仔细端详着雷伯恩,第一次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谁想着杀谁,没有第二人称以外的人和事,他伏倒在记忆的河里,恍惚间又回到了数月前被雷伯恩折腾着种花的日子,往后每个午夜,鼻腔里都有玫瑰的味道。
雷伯恩蹭着毯子,半张脸埋进去也不耽误观察,他五官比例极好,面部折叠度非常高,细品有一种东、西方兼容的神韵,不油嘴滑舌时,古典气质很浓,偏偏脸又生得精致,艳丽到一定程度,竟显得不偏不倚,达到了铅华洗尽后大多数人认可的审美标准。
他们才进屋不久,雷伯恩就躺下了,额头落了片雪花,被屋里的热气一融,要化不化地粘在眉毛上,冷沦靳神使鬼差地替他拂去那两滴雪水。
雷伯恩忽然睁开眼:“先生,逾矩了吧。”
冷沦靳颇为不慌不忙地说:“早逾矩了那么多次,不差这一回。”
雷伯恩摸了摸眉毛,没什么表情地问:“是冻干饭好了吗?”
冷沦靳起身走向小桌板:“复水十分钟就能吃了,现在应该刚到时间。”
冬天登山多有不便,尤其是终年不化的雪山,随行人员身体素质如果不达标,又没有足够的热量加以维系,长途跋涉很容易面临生命危险。某只吸血鬼肉眼可见地“营养不良”,昨天又徒步冻过几轮,还有一点咳嗽,再吃冷硬的罐头并不利于消化,冷沦靳带了顶饱又易煮的冻干饭,正好给他煮了一袋。
“什么都没准备就敢跟我上山,勇气可嘉。”冷沦靳把盛好的米饭放下,又下水煮自己那一袋。
雷伯恩捂着热乎乎的碗,等他一起:“在血统区,没点勇气早死了。”
谁料冷沦靳话音一转,尖锐地问:“你昨天是真的想死吗?”
雷伯恩身形一顿,神色氤氲在蒸腾的热气中。
第二袋冻干饭只待自个儿“生米煮成熟饭”就行,冷沦靳抬眼看他,空气里的水分子成了绝佳的保护罩,让罩子里的人不露一点端倪。
冷沦靳自发岔开了这个话题:“你的腿下午能走吗?”
“可以。”
正午过后,风停了,雪也小,再逗留下去,万一哪棵树砸下来,积雪彻底封山,他们想回也回不去了,况且……照镇子上的道路质量,回去的路预计也不太顺利。
进镇时,缢死黑猫的孩子提到过安克拉斯有一座废教区,教区附近有一个斗大的斜坡,当时的修建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非把好端端的教堂建在那儿,笔直的一条,还没法绕路,几百年前的人们踩着那一亩三分地来做弥撒,几百年后也得这么办,随着年深日久,雨打风吹,又蒙几波外乡人入侵,去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上帝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到头来只有去日的教堂和被石子、沙粒填平坑洼的路面依旧如故。
雷伯恩和冷沦靳在黄昏前赶到了这儿,路被雪白的盐指引向远方,他们身后是一片灿烂的余晖,前面是一轮初见光华的明月,一面渐渐阴暗,一面渐渐明亮。
雷伯恩踩着“吱嘎吱嘎”的雪地,尽量沿着雪少、坡缓的侧边走,冷沦靳比他快一点,回头看他。
“你……”
“嘶——”
突然,一块车夫们歇脚时用过的石头毫无征兆地绊住了雷伯恩——那石头隐在雪下,光滑圆润,不失小巧,只在侧面有一处尖利的凸起,正是这飞来一“角”,让七爵百密一疏,冷沦靳去拉,雷伯恩却想推开他,你推我搡间,俩人一齐骨碌碌滚下了坡。
冷沦靳下意识卷过雷伯恩,护住他的头,两人跌跌撞撞滚到坡底,浑身是雪,像两条在麦浪里打滚的黑白条纹狗。
雷伯恩喘着粗气,头一回狼狈到家了,雪直往脖子、侧腰、袖口里灌,快把他半条命冻没了,他想撑着压实了的雪面起来,手却一滑,冷沦靳垫在他下面,雷伯恩猝不及防,又跌回他怀里,嘴唇倏地擦过冷沦靳侧脸——
这是他们从没有过的,冷沦靳亲过他的脖子、锁骨、耳垂,在各种暧昧又不过界的地方逡巡过,全部点到为止,从没碰过更深入的地方。
嘴唇擦过的地方像烙了块铁,烫得人要着火,冷沦靳一瞬间想到了酒。
浓酽的、剔透的、玲珑的、多彩的、迷惑的、危险的……
冷沦靳想说的、想做的一切,此时只能在脑海里空荡荡地格格作响,各种复杂幽微、别有用心的明测暗探推平了茬地,你争我抢地冒出头来。
雷伯恩的脸离他并不太近,但也没有转动或再移远一些,于是显得很近,呼吸消掉雪水,一滴滴从雷伯恩睫毛上坠下来,像雨丝中飞羽似的流光。
那些难以言喻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在雨水里抽枝拔节,比冷沦靳野蛮,比冷沦靳疯狂,它像一架延展机,把零碎四坠、不成整体的细枝末节永远轧实、拉长……
冷沦靳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也为五欲所颠倒,他像逆风拎着火把的狂徒,不管不顾压下雷伯恩后颈,等待金石相击,火焰燎原,风一样反烧自身。
“雷伯恩……”
雷伯恩被这一声叫回了三魂七魄,猛一避头,干呕了起来。
陋巷里,枪声和惊人的啸叫声不绝于耳,肖故眼疾手快躲过西奥多的进攻,手心聚成一个波状圆球,朝飞扑过来的一大批无识吸血鬼袭去,他身后不远,里德和莫奈正在跟米莉·夏曼尼缠斗,又一批匿身暗处的血蝙蝠伺机而出,肖故神色一紧,一条手臂快过他,十几枚银质子弹在空中划开千万道电弧,织成天罗地网,绞死一阵嘈嘈嘶鸣。
肖故:“多谢。”
西奥多唤了声“夏曼尼”,着装干练的少女击毙了凑近后颈的一只血蝙蝠,飞快回到兄长身边。
与纪伦家族半路出家的情况不同,第九代血猎是在初代血族集团成立伊始便出现的自发性组织,初代血猎为简·夏曼尼,起先因为实力弱小,被日头正盛的吸血鬼先祖打压,一度销声匿迹,后几代才有所复兴。西奥多·凯勒与米莉·夏尼曼是八代血猎达伦·凯勒与梅茜·夏曼尼的遗孤,据肖故所知,这对兄妹最初对血族印象不差,达伦·凯勒之死事发后,他们才彻底抛弃了幻想,毫不留情地猎杀起吸血鬼。
尽管如此,凯勒兄妹也并非罔顾情理、滥杀无辜,第九代血猎对外口碑颇佳,但凡他们出手,必定是有唯恐天下不乱的血族在兴风作浪、搅弄风云,西奥多跟他的胞妹同为第九代领袖,原则上说一不二,混入第六代百年绝杀、参加血祭、安克拉斯截杀,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是匍匐在阴影下的一只只吸血鬼。
肖故飞快看了眼地上青面獠牙的家伙。
这些东西跟里德、亚历山大在AW拍卖行外遇见的吸血鬼是同一拨,全被剥夺了自我意识,打起来不堪大用,需要提防的是它们周围的血蝙蝠,有一股十分强劲而又邪门的力量在背后操纵它们行凶伤人。
肖故掏出两把折叠枪在前开路,白雪惊飞,炸出一串串糖葫芦似的冲天波,雪面子直扬房顶,顺带给尸体盖了层裹尸布,一条鞭子挟持着疾风,凭空破开雪帘,被里德出手一挡,又飞回去。
肖故:“两位首领跟我们无冤无仇,这是什么意思?”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血统区有牵扯。雷伯恩不惜抛头露面,跟你们玩过家家,你以为他做慈善?”夏曼尼甩开皮鞭,“血祭后大半年没有血族再生事端,有人想重演喋血的悲剧,雷伯恩几次出现,血蝙蝠和异种吸血鬼几次现身,你觉得他脱得了干系?还有这个孩子——”
血鞭活蛇似地凌空冲向莫奈身后的尤里,电光火石间,一颗更快、更精良的子弹破空而来,银质外壳与缠绞的鞭身摩擦出妖异的银白色光屑,弹头连番变向,拖着彗星扫尾般地残光首尾相衔,将血鞭扎成了一只火红色的蝴蝶结。
“虽然我作恶多端,但当面被挤兑,还是很难受啊。”
雷伯恩在发热的枪口吹了口气,扭头笑道:“喏,谢谢你的枪。”
冷沦靳:“回头报销子弹费。”
雷伯恩耳聋似地一撂头:“凯勒,你们自诩光明磊落,却连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也不放过,打群架打得天昏地暗,一世英名被狗吃了?”
夏曼尼义愤填膺:“这小姑娘来路不明,你想隐瞒到什么时……”
西奥多一挡妹妹的腰:“七爵,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几天前擦面而过,没认出你们兄妹,是我太久没出门,脑子笨、眼拙,要记恨记恨我,别的烦请见谅——”
西奥多猛扣下扳机。
“砰——啪!”
冷沦靳拽着雷伯恩向后一扯,子弹射穿血核,结果了一只想搞偷袭的变异种,成群结队的血蝙蝠飞扑而来,雷伯恩惊讶地“啊”了一声:“多谢,鄙人受宠若惊。”
冷沦靳脸色寒下去:“扮猪吃老虎也该有个度,雷伯恩,这道理别说你不懂。”
“当然……”
雷伯恩转了下眼珠,在冷沦靳枪托上亲了一下。
冷沦靳:“你……”
吸血鬼身影忽隐忽现,利爪如刀锋撕裂空气,带起腥冷的疾风,冷沦靳没空管他,翻身避开一节又一节扑杀,反手掷出数枚镀银十字镖,刹那间,惨烈的尖叫声贯穿巷尾!
有一只小蝙蝠在咬雷伯恩小指,雷伯恩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战争、流血、杀戮、械斗,他冷眼旁观,镜片在雪地的反射下闪着寒光,遮住了一双眼睛。
暗巷里打斗痕迹很重,血腥味蔓延,像粘稠的胶水,织成一片,冷沦靳分身乏术,好不容易退到一边,结果见到了棵笔直不动的树,眉心一跳,把雷伯恩拉得一踉跄:“你陷害我时的能耐上哪儿去了?站着卖人头吗?”
碰到雷伯恩手时,冷沦靳心里“咯噔”一下。
雷伯恩体温很不正常,像在滚水里泡了一圈又噗通跳进了冰湖,热得发冷,又冷得发热,两股冰火两重天的力量在皮肉下冲撞、鼓动,像一座冰山在血管里急剧倾塌。
亚历山大连烧了上百只血蝙蝠,冷汗兜不住了:“怎么这么多,怎么杀得完啊!”
里德和莫奈也心力交瘁,肖故跟冷沦靳通话中断并不全是信号的问题,而是返程时撞见了肆虐的吸血鬼,他们寡不敌众,已经斡旋了一个下午,再好的体力也吃不消。
尤里抓住门板,几只血蝙蝠钻进来,正要凶牙毕现地冲向她,半途又像嗅到了更加可人的血液,中道而止,蹿出门去。
尤里惊魂未定,一阵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吓得她没落回去的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全没闻见浓烈的血味。
雷伯恩想:哪儿来的孩子?
少年贴墙皮奔进巷子,撞到了一个黑斗篷,蒙头倒进雪里。
被风寒塞住的鼻子在冰凉的雪被里通透了一会儿,他闻见了刺鼻的铁锈味儿,露出来的后脖颈一凉,三五只面若骷髅的怪物还有带血的蝙蝠扯开血口,他挡脸往后缩,黑长的指甲即将刺进皮肤的刹那,一个人的胸膛覆了过来——
雷伯恩搂着他摔进血涡,认出了这个杀过猫的孩子。
“你来干什么?”
“我……”
速决的枪声和匕首扎破皮肉的声音同时响起,在他们身后炸成了一片五颜六色的“烟花”,雷伯恩迅速盖住了杀猫孩子的眼,安慰道:“闭上眼,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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