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勃兰登堡协奏曲4

酒馆主人问:“这家店平时来的人不多。这位先生从哪里来?”

“从东边来。”

“往西边去?”

“往北边去。”

“怎么绕路到这儿了?找人……还是办事?”

雷伯恩拿出一条帕子擦了下板凳,灰尘漫天,忙退后几步,嫌弃地扔了:“解个馋,老板查我户口?”

酒馆主人站直了身体,竟和雷伯恩差不了多少,他说:“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酒吧,你偏偏走进了这家。”

“有缘啊,有缘千里来相会。费城这地方不大,不是吗?”雷伯恩好像口干舌燥得不行,等不及了,从吧台旁边一排排贴着标签的大酒桶里接了一杯杜松子酒喝了,“想想马克西米利安和玛丽、乔治和伊莎贝尔·内维尔,还有哒啦哒啦跑来费城的亚历山大一族,‘命中注定遇见你’嘛。费城这两年在房地产开发上生龙活虎,一个没名没分的小族都敢吃熊心豹子胆,我闻着味儿来,‘富贵险中求’,也想分一杯羹……啊,没小心说多了,不好意思,喝了的酒请别在意,我会一起结账的。”

酒馆主人从吧台后出来,推开一扇木头小门,示意雷伯恩跟来:“贵酒不放在外面,容易打碎,不介意的话,跟我去后面取吧。”

“您平时一个人吗?连个搭手的后勤都没有?”

“人少,工作轻松,酒保派不上用场,而且这里环境简单,没人愿意来。”

“哦?那您又是……”

“我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这家酒馆是我一位亲戚留给我的财物,去黑市前,他叮嘱我要照看好这里,等有一天飞黄腾达,回来光宗耀祖。”

雷伯恩:“去黑市发家致富?好无聊的犯罪借口。”

“不,他从不做丧尽天良的事,也不是犯罪分子,几年前他回来过,跟我说那里机遇多、财路广,只要你胆子大,什么钱都能赚到,还说他跟着一个人,这个人虽然看上去庸庸碌碌,再过两年,等他前领头的儿子长大了,来寻找当年一桩真相的时候,他保不齐会跟着一起沾光,成为人上人。”

“前领头的儿子?真相?恕我多嘴,你这小酒馆不大,奇闻轶事倒是多。”雷伯恩屈指敲了敲一个陶罐,在没点灯的后厨发出咚咚的响声,“还有呢?关于这家酒馆的故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酒馆主人一声不吭。

雷伯恩的笑容一成不变,语气渐冷:“我心很脏的,道德感也低,你是在找死吗?”

下一秒,酒馆主人扯掉皮围裙,抓起最近的摇壶,往雷伯恩头上砸去。

三五只血蝙蝠从雷伯恩头发下钻出,吐出红丝带般的力量线条,刺穿了摇壶,向着男人盘旋出击。

洛克伍德·亚历山大掌心化形,一只野兽狂啸而出,几回合咬死了血蝙蝠,细雨游丝般的银针下一秒离手,以闪电般的速度刺向蝙蝠主人!

雷伯恩脚跟一旋,脖颈以一个近乎断裂的角度向侧面一偏,锐物划空之声擦耳而过,很快,银针又似流萤汇聚,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反窜向雷伯恩后背。

“又趋炎附势图拉莫,又给兰斯洛特当狗,你还真是两边卖啊——”

雷伯恩既不惊讶,也不迟疑,脸上有一种了然的镇定,似乎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没太有爽点的游戏。

“我这两年是大不如前,不过对付你绰绰有余。”

千万道紫黑色的光影被无形之力从虚空中扯出,旋成大簇光波直扑向银针,紫银交叠,势若奔流,能量流散间,银针高频震颤,霎时变向反扑!

洛克伍德躲闪不迭,惊愕间,雷伯恩已瞬移至他一侧,两人拳脚交替,雷伯恩一手擒住他拿绳子的胳膊,把人反手抵到墙根,绕过整条手臂,拿住洛克伍德下颚,“咔哒”一声给他卸了货。

一片斜插而入的月光照亮了洛克伍德眼底的泪花,他的五官蜷曲成极度难看的样子。

“黑市的东西吗,我没见过……可惜要毁我手里了。”

一片浓浓的、殷红的幕布置挂在雷伯恩眼前,幕前他是黑色的,幕后他是红色的,雷伯恩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觉得自己好像跟往常一样,露出了一个缓慢而冰冷的笑容。

应该不怎么好看,幸亏冷沦靳没跟进来。

如果这里有一只镜头,此时画面里应该有两张可怖的脸。

洛克伍德骇然,骨头里生出一股马上要被生吞活剥的惊悚感,雷伯恩夺过绳子的瞬间,他猛地卸下腕关节,摆脱束缚后立马复位,舌尖的刀片在黑暗中一亮,离喉一寸刮下了雷伯恩几根头发,雷伯恩一笑,身体在后退中迅速虚化,像一滴墨融进了暗色。

周遭死寂,碎摇壶片“咯啦”一响。

洛克伍德寒毛炸起,下个瞬间,一条血绳覆上他的脖颈,用力交叉、收紧!

手底下的人像条扑腾的活鱼剧烈挣动,带得雷伯恩撞在柜子上,瓷盘、碗、碟倒向闭合的柜门,雷伯恩太阳穴兴奋地狂跳,肾上腺素飙升。

洛克伍德头要裂了,喉咙里发出垂危的“嗬嗬”声,恐惧让他踹倒了所有能碰到的东西,最糟糕的是,他以为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结果压根没听见一点儿声音。雷伯恩歪歪头,日行一善,在某个空当赏他一秒呼吸,一秒过后,又再次严厉地交叉、拉紧。

这是个细水长流的过程,与此同时,一些红色的圆圈在他眼前旋转、起舞。

他又听见了那两道萦绕不休的声音,很吵,很烦,很乱,来来往往无非那几套话术,他都能熟练背诵了。

接着,是河水汹涌的哗哗声,一个女人紧挨着他坐了下来,身材高挑,头发枯槁,鹅蛋脸焦黄而干瘦,一双眼睛深深凹陷,眼角红得像哭过。她温柔而慈爱地望着雷伯恩,面容跟他六七分像,雷伯恩眨了下眼,女人又“唰”地起身,一手撑住前面的栏杆,抬腿跨了出去,飞扑进湍急的河里。

灰暗的水流浪花四溅,很快吞没了献祭的牺牲品,不多久,女人浮上水面,头、脚浸在水中,背朝上,蓬乱不堪的裙子鼓胀得像个枕头,在河床中无声地漂泊远去。

亡灵从女人的尸体上飘出,它在重复喊一个名字。

阿南,阿南。

雷伯恩骤然惊醒,弯腰去看洛克伍德,他眼珠鼓凸得像金鱼眼,整张脸青紫肿胀,因为苟延残喘,躯体时不时抽搐两下,丑得难以名状。

“我勒紧你的时候,手劲很大,但不会很疼,你的呼吸会被一点一点阻断,你的大脑会变得空白,甚至眼冒金星,产生一种羞耻又无与伦比的快感,你的意志会四处游走,带你去到你最在乎的人身边,然后你意识到你要死了,于是你变得不甘心,开始拼命呼吸,但那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松手,你就快要死了……”雷伯恩在洛克伍德断气前,伸手虚虚流连了一下他的脸,“很受用的对不对?我体会过这种滋味儿。”

可惜没人回答。

雷伯恩又勒了几下,等那人像没气的自行车一样蹬得越来越慢,一直到彻底不动了,才脸不红心不跳地起身,打了个响指:“收尸。”

两道黑影从墙内走出来。

“得令。”

艾萨克踢了尸体一脚:“你说说你,惹我们首领干嘛,死不瞑目了吧……我们首领的好脾气只留给自己人,让你作。”

赫德森沉默地清理残局,瞧见了雷伯恩手心滴下来的血。

一滴,两滴,三滴……几乎汇成一条血线。

临出酒馆门,雷伯恩擦干手,乔托从阴影里现身,接过蒙尘的外衣,又递上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买个酒这么慢?是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冷沦靳等久了,下车靠在马车边。

“我嘴馋,怪我。下次不这样了,放我一马嘛。”

冷沦靳用目光把人扫了个遍,最后落到那两只手上,轻轻捉住,叹了口气:“黑市的血绳见血生贪,不及时处理会有麻烦。过来,我的血石对你有帮助。”

“什么黑市,什么血绳,哪儿有血?”雷伯恩把手往袖口缩了缩,“两杯酒而已,那老板是个老掉牙的驼背,查岗查这么严吗?还要套话……”

马车又动了。

冷沦靳举起雷伯恩的手,让他看自己的擦伤:“没血,这是什么?”

难以计数的条形伤痕像老树开裂的树皮,一道一道,深浅不一,记录着无数次与绳子的“亲密接触”。

雷伯恩:“不小心给杯子口划了几下嘛,谁知道那里的酒杯质量那么差劲……”

“什么杯子这么剌嘴?嘴唇破了吗,我看看。”

说着,冷沦靳垫住雷伯恩后脑勺,跟他接了个吻,血石温养着冒血的伤口,冷沦靳在他身上摸摸碰碰,用的劲儿也不敢大了,仿佛他是件易碎的瓷器,拿起、放下都得仔细。

近距离看,冷沦靳长了张很有动态性张力的脸,三庭五眼和四高三低都极为标准,眼型偏猎人眼,刀眉,眉尾锋利,独特的气质加上略到好处的眉压眼显得他亦正亦邪,下颌骨清晰流畅,下半张脸内收,面部平整度高得出奇,整个线条走势找不到一丝过于凸出或凹陷的地方,第一眼视觉冲击力非常强。

雷伯恩垂下眼,这一瞬间心甘情愿让他检查。

冷沦靳问:“手勒着绳子,勒那么紧,不疼吗?”

从发现这只吸血鬼也是有痛觉的,而且是其他人数倍之后,冷沦靳开始警惕一切会让他受伤的事物,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利器,有时候连稍尖的桌角都得肖故磨平了才会领着雷伯恩过去。

冷沦靳摸上雷伯恩的脸。

这个人好像所有科目中神经系统最复杂的无脊椎动物,敏感的神经元分布在各个部位,可以形成各自独立的体系,区分身体不同部位、不同性质的疼痛强度。

这分明是一个罕见的优势,可雷伯恩有这样的优势,却从来不管,也不理睬。

冷沦靳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淡,像白水稀释过一样。

还有在床上,他身上那些疤痕……

他是易留疤体质,精血流失量远高于其他吸血种,以前受伤了、躲不过了,怎么藏自己?找古德公爵还是任籍?

雷伯恩迟疑了一会儿,摸上冷沦靳贴在脸上的手,在他掌心蹭了蹭。

血石确实是好东西,雷伯恩的伤口很快愈合得七七八八,这种由血猎或相关血族研究者击杀吸血鬼后熔铸而成的力量结晶,不光数量稀少,还不挑主子,可以大大提高持有者的力量,冷沦靳月圆之夜从李斯汀手下虎口夺食,回想起来,多少有点赌的成分。

“博士告诉你这种办法的?”

“你什么时候能让人少操点心?”

雷伯恩反问:“你不叫人操心?”

“我?我有你受伤多?堂堂血统区两大掌舵人之一,撒手没。”

雷伯恩闷笑起来,笑完,他问:“你以前受伤了怎么办?”

冷沦靳思考了片刻:“确实记不太清楚了。”

雷伯恩静静看着他。

“去蒙城前,我一直过得很居无定所,忙起来的时候,什么大伤小伤、辛酸鼻涕,没空也没心思去记,我……”冷沦靳话到嘴边,看了雷伯恩一眼,不知怎的,把后面那句“我其实没什么”咽了回去,回忆往更深处去,从年深日久的岁月里筛选起来,“小时候受伤比较多吧,那时候皮实,性子也虎,整天青一块紫一块,不过疼完了就过去,大部分也都没印象了。”

雷伯恩:“嗯?”

冷沦靳:“七八岁能记事的时候,为了不让自己跟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饥一顿、饱一顿,我学着来事儿,当过三年学童——干木匠,跟着的师傅是个老顽童,人挺好,也算享了几年安稳日子,要说‘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换牙期,师傅站梯子上跟我说拿个电灯泡,我抱着几个白炽灯,地上一堆东西,忘了踩着个什么,猫尾巴还是钳子,‘噗通’跪在他老人家脚底下了,开春拜了个早年,红包没收成,还掉了颗牙,老头子没良心,站在人字梯上笑了老半天,一直到那颗牙长出来,都叫我‘无齿小儿’。”

冷沦靳说到最后,自己也给当年的傻小子逗笑了。

雷伯恩目光有所波动。

在冷沦靳的成长经历中并不止辛酸苦雨,世界是他的牡蛎,次次被磨挫,他可以次次提刀凌驾于磨挫之上,从前壁立千仞,将来一马平川,困厄是他的助缘,“精神”对他从不是奢侈品,这样的人,不需要给他附加家世、权柄、金钱,甚至是一张俊美的脸,他自己就可以过完一生。

半晌,不见下文,雷伯恩问:“后来呢?”

冷沦靳翻看着他的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小伤,闻言:“后来?什么后来?”

后来你受伤了怎么……

冷沦靳倏地靠近,舔了下雷伯恩的嘴唇:“想知道?很遗憾,今天的提问结束,那是之后的故事。”

雷伯恩:“……”

“想打感情牌糊弄过关?这招不管用。”冷沦靳神情严肃了几分,“说不让你一个人进去,非不听。”

雷伯恩猝不及防,好似十分讶然:“这不是怕你伤心嘛。”

冷沦靳坐回去的身形一顿,倏地一抬眼。

夜里,亚历山大回来,发现房间里多了个人。

冷沦靳正在收一份字据,听到开门声,头也不回:“回来了?”

亚历山大一挑眉:“头儿,找我?”

“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中有那么多酒吧,你偏偏走进了这家”化用自电影《卡萨布兰卡》。

“世界是我的牡蛎,我将以利剑开启。”——莎士比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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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哥德堡变奏曲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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