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我自不怕那些泥塑木雕

“明日正好是祈福日。

我会带着几个近臣去拜佛,到时候趁机可以问问他。”

似乎是忽然想起了这事儿,那位埋头喝茶的少年天子瞬间就有了主意。

孟望舒倒是对这个日子很有印象,因为打小在江都,凡每逢祈福日,他们便要跟着皇帝哥哥一道去拜佛。整个江南最大的佛寺就在城郊,里面有一面千佛墙,上面有立体悬塑佛像上千尊。

叫人进了那地方,就不禁被威严肃穆的气氛感染,千佛堂里的佛像尊尊不同,有的怒目有的慈眉,也不知道那位在朝堂上风头正劲的状元郎,会不会在菩萨的注视下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错。

“他连真心相待的爱人都能卖进青楼里,在这儿安枕无忧。

还能怕那些泥塑木雕的佛像吗?”

对这个主意有些嗤之以鼻的陆伯都,正准备接着抱怨,却在妻子警告的眼神里住了嘴。罢了罢了,凡间的事,自该由人间的大官儿拿主意,对方要如何便如何吧。

第二天的天还未亮,小狐狸就早早爬了起来,她实在是好奇,那位年纪轻轻位极人臣的负心汉到底长什么样,今日在千佛堂里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祈福前半日的流程对她来说实在有些无趣,看了一会儿天子拜天后,就拉着夫君早早地躲进了千佛墙的后面。

两人又在墙后坐了许久,才等到了前后脚进来的少年天子和他意气风发的宰相大人。

瞪大了眼睛探头探脑看了半天的孟望舒,仔仔细细地望了那张清秀的脸许久。居然有些理解起那位花魁来,跪着的人清秀文雅,看上去别说是个狠心的男人了,就算说他连鸡也不敢杀,自己也是信的。

一个自小囿于闺中,被家人千恩万宠着长大的娇小姐,爱上那样一个才华横溢,说话细声细气的落魄书生,倒也是话本子里常有的桥段,并不稀奇。

“守正,现在旁的人都走光了。

就剩下你与我两人,咱们虽是君臣,我的心里却一直把你当成亲弟弟。千佛台素来以灵验著称,你便点上三株香,求菩萨们眷顾于你,早日摆脱那心痛之症,能够更好的辅佐朕吧。”

通身明黄的天子拜完佛后起身,把正中间的位子腾出来留给了今日的主角。

被叫去点香的那位宰相大人显然有些无措,但皇帝话却又没有任何漏洞,字字句句都是为了他好的体己话,是以虽然有些突然,他也还是迅速地依言起身点香跪了下去。

只是就在这时,今日的第一桩怪事便发生了,这位宰相一跪下来,连嘴皮子都没来得及动,手里的香便齐刷刷的拦腰断在了佛台前。

当作意外的人起身再点,香又再断,反复了几次后,在天子的凝视下,那位方才进来昂着下巴,带着几分傲气的权臣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官服背面也印出几大块汗渍来。

江南这几日的天气甚好,微风拂面特别凉爽,佛堂里的人出汗,自然不会是热的。

“微臣今日也不知是不是出门的时候冲撞了什么。

得罪了这殿中的菩萨,倒不如先退出去,免得惊扰了神像们。”

冷汗直冒的宰相大人看上去一刻也不愿在殿中多待,提出想要出去后,便不住地打量着那位不肯表态的皇帝。

可那位平日里总是笑吟吟的天子今日却转了性子,冷脸望着那个巴不得立刻跑出去爱卿,既不点头也不说话。

“微臣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望殿下明示。

守正有时莽撞,做事不够周全,但这颗心里装着的,全是良兹和陛下,苍天在上,佛祖在前,我绝无半句虚言。”

然而这句话刚一落音,千佛墙下站在佛台正前方的怒目金刚,手里的长刀忽然就倒了下来,朝着那位表忠心的宰相大人直直地劈了下去。大惊失色爬开的人被吓得不轻,连跪都似乎不再跪得住,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

“你对朝堂和朕的衷心,自是不必再表。

可是你来江南之前,可曾有辜负过什么人?”

明知他们就站在佛墙背后的皇帝似乎还是不忍心直接戳穿自己的左膀右臂,循循善诱地走上前,想让对方主动说出来。无奈那位正得意的权臣完全没领会到这份苦心,只一味地表白着自己的忠诚:

“我来江南之前,不过是个苦读书的学生,能辜负什么人呢?

那时在书里读到燕尾翻春风,岸上有江南。心里便是向往,没想到最后真的得偿所愿,来了梦中的地方,已是此生无憾呐。”

到了这时候,最讨厌假情假意的陆伯都显然没了往下听的兴致,他走到佛堂后面,掀开布帘就放出一个步步生莲的妙人儿来:

“守正哥哥,你在佛前说你此生无憾,我是信的。

如今你正是天意垂青,拥有至上荣宠的时候,哪里会记得,当年尚未上岸之时,就被你卖进青楼的我呢?”

从苗寨赶来的花魁,看着几年不见已经荣极的故人,颤抖的声音全是心酸和不甘。

跪在佛前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想起身却又两腿一软,瘫在了地上,艰难地用一双在地上乱抓的手撑着身子倒退了好几步。

“妍儿,妍儿你怎么来了?

你听我说,当年在集市上,我是真的去给你买糖饼了。我不知道你被他们抓走了,后来我考取了功名,也曾想过派人去寻你,可又想到那些人狠辣,你生来倔强,怕是已经不在了……”

听到这儿,站在墙后的孟望舒也忍不住冷笑出声,那位金榜高中的状元郎显然是吓得已经失了智,一番不打自招的辩白,不但没有把自己摘干净,反而间接承认了当年的罪行。

“所以哥哥知道,那青楼里的人,都是狠辣吃人的性子,却还是将我卖了进去?

他们给你的钱,一定足够你上江南赶考的路费了吧?可你却没想到,我不仅没死,还成了那地方的花魁,我这些年,每每想到你,都在害怕,既怕你没有高中,现在落魄得很。

又怕你中了榜,每每月圆心痛之时,有另一双酥手替我轻抚你的胸口。”

低下头的少女眼里没有了自己前两日见到的无邪,全是浸透了血泪的恨意,她紧紧地盯着那双眸子许久,又把视线下移望向了曾经的爱人的领口,盯着那个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麒麟扣,厉声大笑了起来。

当年那个带着心上人出逃私奔的白面书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在那盘名为江山大统的棋局里成了落子定八方的操纵者。

也真的全然忘却了提着裙摆将一生交到自己手里的那个少女,还蹲在那个街角,等着自己带回去几个小小的糖饼,最后哭喊着被给了他钱银的大汉们抓走。

他穿着黛色描金的官服,踏着雪白无尘的官靴,踩在了爱人的苦难里,一步步走上了金銮殿,拿到了八宝官帽。

“妍儿,我可以为你赎身,我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陛下…陛下,这些都是前尘旧事了,当年的误会谁也说不清楚,陛下,你不可轻信了一个烟花女子的话就误会微臣的满腔赤胆啊陛下!”

意识到自己也许会失去一切的人,爬上前拉住了天子的衣袍一角,痛哭流涕地哀求起来。

“她不过及笄年华,就跟着你从家里逃出来。

路上吃苦挨饿没有怨过你,最后被你卖入销金窟,到了今日,她在你的口中,就只是一个烟花女子吗?

你可知若没遇上你,她到今日,也还是父母怀中如珠如宝的大小姐?”

上前一脚踢开那位宰相的小狐狸,捏紧了拳头想转身就走,却还是觉得不解恨,转身对着那个负心汉当胸就来了两脚,又啐了对方一口,才走到门口坐在了地上。

跟在后头的夫君却没有立刻出来,他站在那位花魁的身前,横在了对质的两人之间,冷冷地注视着头冠歪斜满脸是泪的状元郎,防止对方发起狠来,又将怒气撒到那个可怜的女子身上。

“守正,你可记得当年你高中之时,满街喝彩。

一群带着红花的少年郎里,只有你将当日的赏金,给了路边一个抱着孩子跪在医馆门口的老妪。

那一日我在马车的纱帘之后看到这个举动,瞬间就在心里选定了你来做与朕决胜东风的伙伴,却不想人心原来复杂至此,你的热血良善背后,是那样的绝情狠心。

这几年的情意不假,朕不会处死你也不会将你下狱,你便如当年入宰相府一样,干干净净的进去,再干干净净的离开吧。”

眼睛有些泛红的天子没有再看这几年与自己纵横棋局,翻手出奇招的爱卿,提脚就走出了千佛堂,那些残局将崩,对方和自己横扫满盘敌军的时刻不假,那张面皮之下的龌龊也是真。

想来皇帝哥哥,今日的难过应该不比佛堂里那位花旦少吧。

“姐姐,你送我回去吧。

我不用他赎身,我在那楼里呆惯了,我想回去。”

擦干眼泪走出来的少女,又恢复了前几日那看似天真的甜笑,歪着脑袋蹲在了自己的身边。孟望舒也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停下了漫天乱飞的思绪,顿了一顿才点头。

去往苗寨的路对神界的坐骑来说自不算远,等她们到了那竹楼的门口,也不过刚到日落时分。看着那金碧辉煌的建筑里,喝得满脸通红的文人恩客们,她的心里又涌上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先自己一步跑进去的少女看上去却高兴得多,她径直走进去取下了舞台中央的鼓,小跑着递到了小狐狸的手里,笑道:

“现今他遭了报应,姐姐便把这面鼓带回北海还给那白蛟吧。

我再去换一面普通的牛皮鼓表演便是。”

与背后的笙歌曼舞水袖朱裙交映在一起的那张面颊鼓鼓的粉红脸颊和她脸上的三分红晕,此刻都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本想拿了鼓就走的人心里。

她咽了咽口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子,才伸出手搭在了少女的肩上:

“妍儿,你若不想留在此处,姐姐也有办法……”

没想到对面的人却果断地摇了摇头,转身轻快地走进那片盈彩辉煌的灯影里,直到身影快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回头喊道:

“孟姐姐!若是得空,便来看我打鼓,我请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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