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前步温平说衙役另有要事,所言非虚。
这处林地约有二十余里,连着临近山脉。陵县县衙人手不足以将这么大的范围尽数掌控,步温平实际也并未一次动用县衙全部人手,他仅带出一队人马,将他们分布在这林地间。
这林中空地本是建有一栋屋舍,供附近村子外出的猎人歇脚,不日前被野猪群撞塌了,还未来得及重建。衙役约有十人余,在这屋舍残骸以北处每隔十五米便设一人,一直通到了一条河流旁。
这处河流虽窄,但水深似江,一眼望去竟是黑漆漆的。
青年就是向这溪流跑动。
步温平竟似早已知晓他会向这个方向前行一般。
桓喜与端木芷紧随其后,沿衙役们指的方向前去,很快便得见青年背影。青年单手将丰池轻夹在腋下,而丰池轻毫无反应,也不吵闹,手紧紧攥着,似是暂且晕了,又或一时未敢动弹。
毕竟这青年速度很快,轻功不赖。若非有衙役们沿途指路,想必桓喜便是能寻迹追踪,也要花上好一番力气,说不准便会被他溜之大吉。
二人提气运起轻功,追上青年时却已是在河流边。只见这人背对着林地,瞧也不瞧,撒手将丰池轻向河流中一抛,桓喜便不得不毫不犹豫地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赶在丰池轻被身上厚重衣物拖到水底前将他捞了出来。
桓喜自水中猛一抬头,大口呼吸空气,又将丰池轻托出水面,递给端木芷。只是,青年却已不见了踪影。
“人呢?”桓喜撩开打湿的头发,问道。
“进水,跑了。”端木芷伸手将她拉上岸,道:“抱歉,我不识水性……”
桓喜倒并无郁闷:“算啦,反正丰池轻是捞上来了。此人要皇帝行宝,没到手应也不能就此逃跑,迟早要再现身,况且这一段河流还结着冰,你就是会水我也不敢让你下去游呀。嗯,我们不如……”
话说一半,丰池轻咳嗽着吐了两口水出来,自短暂的晕厥中醒了,忽地扬起手,道:“这……这个……”
他的手上拿着一个扣子。
这枚扣子边沿还连着些不甚齐整的碎布,一看便是硬扯下的。扣子有拇指大,上面正镶有一颗祖母绿的宝石,比牧施飞的还要稍大些许。
这下青年的来路倒是清楚了,应与牧施飞一般,是被皇甫派来,估摸着一剑杀了牧施飞的也是此人。却不知道,牧施飞为何在那种情况下还说自己是一人前来。桓喜想着,往远处瞧了瞧:这条河流似乎很长一段没有分叉,若是要追,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
此时,后面逐个跟上的衙役也一个一个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桓喜将想法说与端木芷一听,又蹲下身,与丰池轻道:“池轻,你与衙役们回去找父亲母亲姐姐,如何?我与这位端木哥哥,再接着去追坏人。”
丰池轻打着哆嗦,闻言不住点头:“好,姐姐放心去追,就算没有衙役们,我也能自己回去的!”
桓喜失笑,将丰池轻交给衙役,嘱托两句,便与端木芷沿河流前行。
领头的衙役是余捕头,他手脚惯是麻利,已将丰池轻湿透的外衣扒下,为他披了一身过大过长的袍子,牵着他的手,道:“好了,我们需得先去寻步温司直会合,而后便回城中,不会太久,莫急。”
丰池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一个尚温热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略略盖住了他的视线。
“易十力。”余捕头轻喝一声,易姓衙役便将帽子扶正。他道:“头发还湿着呢,不合身也总比没有好,且先戴着吧。”
这是一个搭耳帽,略大,将丰池轻**的头发完全包住。丰池轻用冻红了的手复又拢了拢,终于感到了一丝暖意,咧开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待他们走至空地近处,却忽被一名女子拦了下来。
这名女子身材高大,约有六尺多高,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声音清冽:“将这小子交与我便可,司直说你们已可自行回城了,明日再领额外铜钱。”
余捕头脸上堆起笑来,刚想连声道是,身侧的易十力却突然开口:“等等……你,你只有个口信吗?有没有什么……”
未等他说完,女子忽地提起一块鱼符,正是大理寺中人的随身鱼符。于是易十力也没理由再阻止这女子,只瞧着余捕头将丰池轻交给了她。
余捕头转过身来,领队走人,同时一拍易十力肩膀,低声道:“你疯啦?刚才这是做什么?”
易十力偷偷瞥了一眼女子,道:“我……总觉得不对,为什么不直接让我们把这小子带回城里?他浑身湿着……”
这次余捕头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背:“你是不是困得不清醒?司直当然有自己的用意,说不准,是想让他跟父母姐姐先私底下团聚一下呢?”
既然余捕头如此说,易十力也只得随一众衙役一并回了城,但他仍忍不住想: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那名女子的眼神却如此冰冷呢?
目光冰冷的女子,已带着丰池轻来到了林间空地。
她没有去牵丰池轻的手,也没有像衙役们一样放慢脚步,丰池轻要拖着沉沉的衣服与帽子小跑才能跟上。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知道,只差几十步就能抵达林中空地。而空地上,他的父亲、母亲、姐姐,都在等着他。
丰池轻小步快跑,揉了揉被冰凉的溪水冻得通红麻木的鼻子,另一只手扶稳了搭耳帽。
有一人侧身站在正前方,这片空地昏暗,只能看得清一个模糊的黑影。丰池轻迟疑地放缓了脚步,却发现跟在前方的女子已快速走上前去,于是他也只得跟上。
“六二。”这道人影开口,声音低哑平稳。
女子便顿了脚步。
走得近了,丰池轻方才发觉,原来是近日自西京来的司直正单手持着刀鞘拄地,站姿有些歪斜,像是伤了条腿。他本不甚在意地用双眼去寻摸四周,却骤然一顿,因为步温平忽然举起了另一只手,这只手中,正持着一把刀。
丰池轻下意识害怕地后退两步,双脚有些软绵,却见这柄刀并非挥出,而是下刺。他终于向步温平脚边看去,倏忽打起了颤,一时觉得此地竟较冬日河川更为冰寒刺骨;地上横亘着层叠的人,丰池轻再抬一次脚就能踢到沾满血迹的毡履。
他被吓得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却见这叠在最下的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发着咯血的声音,顶着插在身上的环首长刃,要缓慢又决绝地转过身来。纤长玉指已折得扭曲不堪,要缓缓地向丰池轻抓来。
丰池轻不住摇头,手脚犹如面条绵软,丝毫使不上力气。当是时,步温平抽刀而起,将刃上血迹一振而下,收刀入鞘,带起的一捧血泼洒在了丰池轻脸上、身上,被搭耳帽与外袍挡去了大部分。血是温热的,撒在丰池轻身上就如同滚烫热水,令他一个激灵缩紧了肩膀,忽然撑着虚软手脚向前抖着爬去。
扭曲的女人的手已经落在了地上,却仿佛仍在他的眼前,这凤仙花染的指甲太过熟悉,丰池轻不愿想却不得不想;他爬到近前,颤着双手捧起女人的脸仔细端详,呜咽着瑟瑟战栗,像是寒风中的小草一般。
“姐姐、姐姐……”丰池轻愕然号哭,无力的双手一哆嗦,丰秀莹沾满血迹的脸便落在了丰池轻膝上,如同枯黄的落叶,寂寂无声。
丰池轻发出一声幼童的尖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然向步温平的方向一扑,却被他侧身闪过,只得摔在了积雪之上。
步温平瞧也不瞧,已迈步走了,动作稍有磕绊。
“统领?”六二微微侧身,手抚上身后刀柄。
“它们来了,没必要。”步温平道,并不回首,也未停顿步伐,于是她也不多言,一并跟上,扶住了步温平。
丰池轻满面鼻涕眼泪,仍然腿软得站不起身,手脚并用地再爬了回去,双手慌乱地去擦丰秀莹、丰智、胡氏三人脸上的血迹。
他茫然地想:姐姐与阿娘素来是喜欢干净的,父亲也总是注意仪表的,这样一定会生气、不开心……应该整理好、整理好才是……
周遭静极,轻微的踏雪声一响,枯枝后又忽地有许多光点逐个亮起。丰池轻全然没有注意,一张血盆大口正自他的身后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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