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前夜的葛阳镇飘着牛毛细雨,赵央跪坐在三楼厢房席榻上,指尖抚过箜篌弦,鸨母掀开珠帘时带进一缕酒气“云舒姑娘,这位是刺史府的钱师爷,专程来听曲儿的。”
左庆耀倚在门框打量着,素白襦裙下衬着诱人身姿,发间银步摇轻晃,像是出自北朝之物,他踱步到琴案前,靴尖故意踢翻香炉“姑娘曲子奏的不错,倒有几分教坊的韵味。”
赵央俯身拾香灰时,衣领处露出颈后淡红的伤痕“师爷说笑了,奴家原是江州流民,是妈妈看我可怜才收留在此。”一双动人的眸子看向左庆耀苍老丑陋的脸。
“哦?”左庆耀捏起她下巴,“江州的流民却带着幽州腔调?”粗短拇指重重擦过她唇上口脂,“上月苍梧关截了批幽州流莺,姑娘可知此事?”
珠帘忽被夜风卷起,赵央瞥见对面屋顶掠过的黑影,她忽然垂泪“奴家父母早年亡故,世上唯有一兄长相依为命,但却被征召修运河,奴家一人孤苦伶仃无法生活,所以为寻亲才流落至此卖艺为生,还望老爷垂怜…”
左庆耀松开手,“倒是个伶俐人,明日辰时到刺史别院奏曲吧。”
赵央踏着晨露走进别院时,隐约听见男子的粗音“你们在契约朱砂里掺牲口血…”话音未落便被堵住。
“姑娘这边请。”管家引她穿过九曲回廊,她又将目光调向后方,再次传来拳脚相向和凄惨的闷哼。
左庆耀在书房把玩着铜符“老爷我今日不想听越曲,不如换一首?”他忽然将赵央拽入怀中,手指探向她的玉臂,“本官最爱听你轻哼。”
三更更鼓刚过,门外传来轻轻的抠门声,看清来人之后赵央迅速将他领入房中“赵姑娘,先委屈你待在左庆耀身边,搜集他在矿场的罪证,官契、凭证、信件、账册都可。”
赵央点头“奴家刚入别院,这老贼很是狡猾,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洛雨将身形隐入黑暗,“姑娘若是遇到难处,可凭此印鉴到城中袁氏油坊找到老板说蜀油锦三百匹即可。”微弱的月光下映出一只银色笔状的袖珍箭羽。
“多谢将军照顾,赵央知道了。”
他忽的将手指放在唇边“嘘”待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后再度开口“我的人已潜在别院,她发间插着一只原木梅花簪,簪上有梅花三朵,簪头有一粒珍珠。”
“将军请转告王爷,赵央定会竭尽所能。”
“那此处就交给姑娘了,我的人已见过你的画像,如遇危险他们会为你解围,倘若被发现即刻离开,此事急不得需缓缓图之,一切都要以自身性命为紧。”
斜阳下的葛阳铜矿窑洞前,左庆耀立在瞭望台上,手中转着两枚新铸的景和铜钱,钱缘未打磨的毛刺刮过指腹,带起一丝腥甜。
“阿嚏”左庆耀摸摸自己发红的耳朵“何人背后藏否他人!”他用手点指众人。
一个身穿军服的小头目立刻抱拳“大人,小人等不敢,大人提携属下等感激不尽,又岂敢有怨。”
“大人,眼前工期迟缓,怕是不能及时交差,不如再去抓些人来,也好…”
“闭嘴,你个蠢货,此事严密,矿里的人皆来自南豫,本地征召你是怕他人不知吗?”指上的血渍滑过那人脸颊留下殷痕。
“报大人!今日矿上死亡两人。”兵卒的脸上沾满铜灰。
“什么?又死两个?”他的手紧紧的握住掌心的铜币,双目圆睁“如此下去,莫说富贵,就是你我的命都带不走。”
“宋大哥,依咱们的处境看来怕是凶多吉少,本想出来卖苦力赚钱养家,可谁知道……哎!”
“咱们这是被骗了,当初不该看中那五十铜钱“精瘦的脸颊深深凹陷,赤红的双眼里尽是懊悔“可是,就算侥幸逃了出去,这路途遥远该如何返乡。”
“要不,干脆反了算了,咱们这么多人还怕那几个兵不成?”一个年轻男子怒气冲冲。
“就是,这天下还不讲王法了吗?咱们告状去!”众人附和。
“对,告状去。”
“嘘,噤声,噤声,不要冲动。”一年老长者出声阻止。
“大家先冷静一点,坐下,坐下”长满老茧的双手又粗又黑,扯上他们的褂子“咱们这几十号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真要闹起来动静肯定不小,你们想过后果吗?”微弱的烛火映在苍白的发须上更添悲色。
人群中有人接茬“怕什么,大不了鱼死网破,总比在这挨打受苦的强!”
“就是,再这样下去,咱们一个都活不了,家里的婆娘孩子怎么办?”
“对,我同意!”
“我赞成!”
“别吵吵,听我说,来了这么久吃不饱睡不好,你们自己摸摸肚皮,站着都晃,拿什么硬碰硬?武器在他们手里,再挨上两下非死即伤,饭都不给吃,还指望给你们看病?就算真的要反,也要从长计议。”
“葛叔,这么说您有主意了?说说,咱们就听你的,怎么着都要试一试。”几人正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远处想起兵卒的吆喝声。
“吃饭了,吃饭了,你们几个往后边靠靠。”几个当兵的抬着食物和一口装汤菜的锅走进来“快快快,排队去,都别挤在一处。”
“天天都是这些剩菜馊饭,简直比猪狗还不如。”中年汉子嘟囔着,“还他娘的挑三拣四,老子辛苦给你送来,居然口出怨言,你找死是不是?”撸起袖子便要动手。
几个劳工站起身“咱们是卖苦力的,不是卖命的,凭什么给咱们吃这些烂菜叶子?”大伙涌上来理论,三言两语间就扭打在一起。
长鞭挥来引得众人苦叫一声,纷纷退后“他娘的,叫你挑,今天晚上你们都别吃了。”
“官爷们,住手,住手吧,再打下去更没人干活了,你们该如何交差?”
葛叔拨开人群拉着兵卒衣袖,那当官的斜了老头儿一眼“都住手,今儿老子就看在这个老家伙的份儿上不计较了,以后谁再挑事儿就仔细你们的皮,哼!”说完甩开老者拂袖而去。
“给老子打!”邓昆的暴喝混着皮鞭接踵而来,三个想要逃走的苦工被铁链拴住双腿,年轻的工匠突然啐出口血沫“说好的五十文日钱…”
他用铜头鞭梢卷起阿川的下巴“想要铜钱?”重拳打在少年脸上,鲜红瞬间流满前襟,邓昆死死按住少年的头“瞧仔细了,这不就是你们要的工钱?”
矿洞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几十名工匠在硫磺烟里佝偻如虾,左庆耀踱到熔炉前,“谁他娘的再给老子惹事,就都别想活着出去!”
“大人开恩,求您别打了”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扑跪在地,“他才十五,实在扛不住日夜不歇的干,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子夜的惊雷劈开矿场死寂,几个年少的青年男子欲结伴逃跑,还未走出矿场就被手持器械的兵士阻拦,双方厮打起来。
终日食不果腹的苦力又怎能抗衡体力强壮的兵将,一时间被掀翻在地,雨点急落“他娘的,居然想跑,害的老子跟你一起淋雨。”为首的用手遮挡,嘴里骂骂咧咧。
“怎么,你们几个仗着年轻就想逃吗?别忘了,你们是签了契约的,这是官契,你们最好死了这条心,还有你们”说着他用皮鞭指着人群“今日他们就是例子,日后谁再想跑,就是这个结局。”说完拿起烙铁往少年身上烫去。
“将军不可。”一个手下的士兵将他拦住。
邓昆扭头“居然敢拦老子,你是不是不想干了?”眼珠被火光染红。
“将军,借一步说话。”那人用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用眼神向他示意。
“将军请想,今日对这几人施以重刑确实可以起到杀鸡儆猴之效,但您别忘了在矿场人就是钱,死伤过多干活的人就少,若因此拖了进度惊动上封,恐怕也不好交代吧?再说伤残之人还需花钱医治,此举得不偿失。”
他扔下烙铁,眯起双眼“那依你的意思呢?”
“不如由属下代将军向他们示好,这铜钱有得是先分给他们便是,以利相诱,以亲相挟,不怕他们不听话。”
邓昆略微沉思了一阵“有些道理,明日稍稍改善伙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无论如何要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干活,少他娘的给我惹麻烦。”
窑外的暴雨倾盆而下,王老汉卷缩在矿车旁,掌心紧攥着半枚带齿痕的铜钱呆呆的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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