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的意识在黑暗中缓缓浮起，不过片刻便已清醒。

她能感知到自己仍躺在山神庙冰冷的地面上，身边还有一个人。

她按捺不动，直到那人微凉的手指从她腕间移开，方才那人在为她诊脉。

待他转身走向供桌，似乎在翻找什么时，云栖才悄悄将眼帘掀起一道细缝，暗中打量。

谁料到这人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下子转过头来。

云栖连忙闭上眼睛，丰润的红唇不自觉地微微抿起。

她想起刚才偷瞥的那一眼，那人一身青衫，如雨后初晴的远山。绸缎般的墨发半束，垂落几缕在颈侧。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她未能看清对方面容，只觉得那青年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如玉，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和气息，让人生不出戒心。

就在青年回身继续翻找贡品的刹那，云栖又迅速睁眼，目光看向神像后方。

只见灵儿瑟缩在斑驳的神像之后，只探出半张小脸，一双湿漉漉的鹿眼怯生生地望着这边。

云栖微微抬了抬下巴，以眼神示意灵儿这个“配菜”赶快过来躺在她身边。

灵儿往神像后面缩了缩。

云栖无奈，不再管她。

她心下已断定眼前这位青衫公子，必是那沉睡方醒的青城山妖神无疑。

她见他背对着自己，在那堆琳琅满目的贡品中仔细翻找，神情专注，心下不由恍然：

是了，这位妖神也觉得，她一个祭品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既无配菜点缀，也无酱料相佐，实在单调，不合他用餐的规制与雅兴。

此刻，想必是在挑选合适的佐餐之物，好搭配享用。

青年在一堆贡品中翻找片刻，终于寻到一罐牛乳与蜂蜜。

他取出随身的酒壶，将其中残酒随意洒在地上，又用牛乳将壶内仔细涮洗两遍，这才注入牛乳，调入蜂蜜。

他单膝跪地，小心地将云栖扶起，让她虚软的身子靠在自己臂弯中。一手托住她后颈，另一手持壶微微倾斜，将温润甘甜的蜜乳缓缓喂入她唇间。

云栖思绪飘忽，这是在做什么？填馅吗？

莫非是效仿城中炙肉之法？

她倒是曾听闻如今此法在王公贵族间颇为流行，先将整只羔羊剖腹洗净，内里细细涂抹蜜浆香料，如此炙烤时外皮焦香，内里汁液却被蜜料锁住，愈发鲜美……

看不出来这妖神虽是个深山老神，倒懂得些时下风尚。

云栖顺从地饮下蜜乳。

青年垂眸打量她片刻，见她气息稍匀，便转身又如法炮制了一壶。云栖依旧顺从地饮尽。

如此一连饮下三壶，青年才停下动作。

他凝神细看，见怀中人苍白的面色已透出些许红润，气息也平稳下来，这才放下她。小心地将她重新安置在地上铺好的大氅上。

只是等了片刻，见她仍不肯转醒，微微倾身，伸出手，在她脸颊上轻拍了两下。

“还不肯睁眼？”

青年收回手，声音温和含笑。

他起身立在一步开外，青衫在庙宇的烛火中泛着暖调的光泽。

云栖撑着手臂坐起身来，饮过牛乳，虚弱的身体恢复了不少气力。

她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位“山神”的真容——比庙里那些神像不知要生动多少。

他脸部线条锐利，大半隐在庙宇的阴影里，露出一双温和含笑的眉眼。

云栖此刻也察觉出异样。

这位似乎......并无享用她的意思。

云栖心中渐明。眼前这青年为她诊脉，还喂她牛乳，应该是看她体力不支晕厥，特意出手救治。

云栖在心中思量，她身负天眼，能看出眼前之人周身灵气流转，与这青城山的地脉灵气浑然一体，必定已在此修炼千百年有余。

而且对方身上隐隐透出的神力与她自己体内潜藏的神力同源，亲近的力量感应使得她眉心的朱玉红痣微微发烫。

云栖断定，眼前人必然就是她所侍奉的那位山神了。

她斟酌片刻，郑重行礼：“多谢尊驾救命之恩。小女子乃清水村巫女，名唤云栖，侍奉山神大人。今妖兽作乱于边境，恐危及清水村百姓，特来祭祀，恳请山神下山平乱，护佑一方安宁。”

青年却蹙起眉，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恶：“我不是山神。这青城山早就没有山神了，你且下山去罢。”

云栖始料未及。

在她看来，眼前之人修为深不可测，她在山中三日，分明感知到这灵气充沛之地唯他一人。又与她有同源之力，不是山神，又能是谁？

“尊驾何必如此，”她向前一步，目光恳切，“我在山中三日，能感知到整座青城山的灵气都与您相合。若非山神，谁能与这座山岳如此契合？”

青年微叹一口气：“你弄错了。我只是个在此清修的山野之人，并非你要找的山神。”

“那所谓山神，不过是个山野精怪，三十年前便已殒命，想是你受他蒙骗了。”

云栖见对方执意否认身份，不欲再争辩山神之事，只道：“妖兽肆虐，天下生灵涂炭，百姓惶恐不安。我观尊驾修为高深，既在青城山清修多年，想必对此地颇有庇护之心，何不出手相助，救苍生于水火？”

"妖兽不敢靠近此山。"青年语气依然冷淡，"你们在村里很安全。"

“天下之大，岂止清水村一处。”

云栖目光灼灼，又急切开口，语气谦卑：“尊驾长年清修，不染凡尘俗务。然妖兽祸世，苍生蒙难，小女身为侍奉尊神的巫女，愿以微末之躯献祭，恳请尊神垂怜世间，出手相助。”

说罢，云栖缓缓跪拜在地，双手交叠置于额前，深深俯首，行了一个最庄重的祭神古礼

这个动作她做过千百遍——在春祭的晨曦里，在秋收的暮色中，在村民期盼的目光前。但这一次，她跪拜的不是庙中泥塑，而是眼前这个矢口否认神位的青衣男子。

额间朱砂痣在俯身时隐隐发烫，仿佛在印证着什么。

青年见她这般执迷，语气不由沉了几分："姑娘何必如此？我的确并非山神，更无需献祭。这世间天地运转自有其道，万物生灭皆含至理，强求不得。"

云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云栖是带着神力降生的，她天生灵体，生而知之，自诞生那一刻便知道自己的使命：她身负妖神神力，自然要侍奉神明；她受人供奉香火，自然要为百姓实现愿望。

作为巫女，她代行神职十八载，对村民所求从来有求必应。

她的目光掠过青年，望向山下。透过破败的窗棂，能望见蜿蜒的清水河与零星屋舍。

清水村的村民，是这世间最淳朴善良的人。

当年她身带异象降生于庙中，生母受惊，将她弃于庙内便搬家到镇上，多年来了无音讯。

是这些村民用温暖的善意将她养大——村长王老伯每日拎着食盒穿过树林，将还冒着热气的米粥放在庙门口。村西的李婶总在立秋前就为她缝好新衣，针脚细密均匀，袖口还绣着驱邪的菖蒲纹样。周大家的媳妇春妮姐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给她梳头，用木梳蘸着清水，一边梳理她的长发一边哼着乡间小调。

待她稍稍长大，展露天资，村民们便真心诚意地奉她为巫女。

村民们待她，与其说是供奉巫女，更多是照料一个孩子。

而他们的祈愿再朴实不过——不过是盼着家中的母鸡多下几个蛋，盼着明日能有一场好雨，或是祈求染了风寒的亲人早日康复。他们奉上的祭品也再简单不过——张屠户家多留的一根猪骨，赵婆婆新酿的一罐米酒，孩子们偷偷放在庙门口的野果子。

在她十八年来的认知里，神明享用香火，回应信徒祈愿，天经地义。

这天地运转的法则如此简单公平，香火与祈愿，祭品与恩泽，乃是最古老的契约与因果。既受供奉，便必须予以回应——此乃维系世间平衡的真理。

从来如此。

她从未想过，竟会有神明断然否认自己的身份，毫不留情地拒绝信徒的祈求——更何况是拒绝像她这样，日夜虔诚侍奉、再忠诚不过的信徒。

云栖望着眼前的青年，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困惑与不解。

她侍奉十八年的妖神竟是这般不负责任的么？

是因为他本是妖族成神，故而偏袒同族？

可既是妖神，不正该管束妖族么？

她感到某种支撑了她十八年的信念正在逐渐崩塌。

她自降生便通晓天地至理，明悟万物法则。

既然身负神明之力降临人世，受众生香火供奉，那么庇护清水村百姓，守护天下苍生，便是她与生俱来的职责与使命。

所谓神明，不正该如此么。

可她从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神明！

十八年来第一次，云栖感到了真切的怒意。

今日，不论他承不承认这身份，她都要完成这场献祭，他必须回应她的愿望。

电光石火间，她抓起供奉在一旁、镶着宝石的割肉匕首，毫不犹豫地朝自己颈间划去。

温热的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根本来不及反应，被这滚烫的鲜红溅了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