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如烟(一)

“宋今人!”

“你一定会后悔的!”

“吾定要尔等凡愚,血债血偿!!”

遮天蔽日的血影席卷着百万恶灵呼啸而去,响彻天边的尖厉魔音也荡平在一片晴空之中。

宋今人踉跄回首,却见那个清冷单薄的血色背影一步三晃,摇摇欲坠地愈走愈远。

“与真!”

“真儿,别走!!”

宋今人忽觉肝肠寸断,恍惚中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她要离开你了,因为你的自私和愚蠢,你要永远失去她了。

不!

不能让她走,不能让她走!!

她的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

宋今人弃剑狂奔,几乎是整个人用尽一切力量朝着那人扑过去,一伸手,触到了那人肩膀,狠狠揉进了怀里。

胸腔中心跳怦怦,吓得浑身打抖。

太好了,真儿,太好了!多少年,多少回,从没有一次能够离你这么近,今日可算是老天有眼,遂了我的愿了!

宋今人傻笑着,松了怀,转过那人身子,抬手去摸对方的脸。

“噗嗤——”

猛然一阵剧痛传来,她微微皱眉,低头却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无情地洞穿了她的胸膛,她恍然抬眸,不料那剑又进了一寸,逼得她浑身一颤,倒退一步。

霎时间血如泉涌,洇透青衫。

“真儿,想不到你真这么恨我呀~”摸着剑刃,宋今人却像抚过爱人的脸庞,泪珠一淌,整个人往后翻了过去。

“嘭!”

一声突兀的异响打破了山野清晨的宁静,宋今人脑袋嗡嗡,被砸了个耳聪目明,彻底清醒了。

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木桶,她的嘴角忍不住扭曲地颤了颤,昨天叫阿宝自己起早练功,不必叫自己起床了,当时看她不情不愿的,不想是搞了这么个鬼名堂来整自己,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丫头!

美梦被扰,宋今人恨恨咬牙,用力将这下三流的机关胡乱一把扯在手中,朝着房门打狗一样丢去,不料这一动作居然牵动身子一下移形错位,疼得她眼前一黑栽下了床。

“哎呦!倒霉透了!”

宋今人哀嚎。

怎么回事?按说她再不锻炼,一个凌虚蹈空的大乘修士,怎么的也不能跟个凡胎似的几天不活动就老化不中用了吧,这才懈怠下来多久,居然连伸个胳膊都要牵筋动骨了?

宋今人颇感挫败,一边摸着胸口又摁又揉,一边百思不得其解。

“嘶……”

别说,还真疼,就跟真被冯与真捅了一剑似的,那一下她甚至都觉得不是在做梦。

揉着揉着,又忍不住自嘲一笑。

望望窗外。

但见穹台高耸,东极浩瀚,氤氲迷雾如乳白色的带子随风缓缓流动,真是白茫茫一片干净利落。

哎……

应该说是日有所思么。

她怅然若失地想,冯与真虽然恨她彻骨,却也下不得这狠手来伤她。

她这道侣,细雨无声,风过无痕,说好听点是宠辱不惊,风度自如,说难听点,那就是闷葫芦,倔驴子,气闷心头偏只自个儿往肚里咽,若是能大开大合闹一场倒也好了,她站直了不动让她捅,爱捅几剑是几剑,爱砍几刀是几刀,歪一下,哼一声,她不姓宋!

可冯与真狠心,她不给机会呀!

想当初,西北荒丘魔族崛起,几乎是一夜之间搅动天下大乱,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诸道门立刻组织联军讨伐魔窟,而作为道门领袖的太郊三门更是联为同盟几乎悉数上战场予以支援,作为赫赫有名的少年新秀,门派担当,宋今人随同门七百余人赶赴西北,冯与真那时虽已身怀六甲,也在同行之列。

那一战,真个惨烈无比,与她同门的诸多姐妹,一个接一个地都壮烈牺牲,身陨道消了,进不得进,退无可退的情况下,悲痛欲绝的宋今人正欲与诸魔同归于尽,却在千钧一发的当口突然破关,灵海之中得一高人指点。

那人说,唯有至善可以抵御至恶,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她,连死的资格都失去了,精神恍惚之下,她把手伸向了冯与真怀中,那个在战场上刚刚出生,连眼睛也没有睁开的孩子。

她的孩子。

就这样被献给了天道,再也没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呢!

宋今人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又怎么抵得过形势所迫,然而,击退魔族,苍生得救的那一刻,她看到冯与真惊恐失望地凝视着自己,就那么决绝地转身离去。

她的心,一下子就碎了,后悔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与痛苦之中。

她吓得愣在当场,等回过神,她已经彻底失去冯与真了。

那个人把自己藏了起来,只带着一把随身的瑶琴,隐居在了这穹台山上,再不肯见自己一面,这漫天大雾就是冯与真设下,要自己永远也看不见她。

忽忽二十年,白云苍狗,往事如烟。

说来,真是一场孽债!

宋今人想不得这些,一想,喉头就发哽,眼圈就红了,再想下去,这一天都别想好过。

她长吁短叹地穿衣下床,一开门,却见当院之中坐了一位白衣翩翩的修士,正喝着茶,看着书,这会儿听见开门的动静,已经打眼瞧了过来,神色中透出些喜悦:“今人师妹,你早呀。”

呃,云淳。

怎么是她呀……

宋今人面色一僵,却又不能扭头就走,只好故作轻松,趿拉着鞋,浪荡的样子,硬憋了个哈欠出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云淳放下手中的书,从腰上解下一块玉牌来,说:“顺便呢给我的小师侄送份礼,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不是她九岁的生辰?”

轰隆!宋今人被雷劈了个正着。

这事儿她完全忘了!

不,与其说是忘了,其实是压根儿也没认真记过,这这这……作为授业师亲,自己徒娣的生日要靠一个几年也见不上的面的师姑惦着,她自己反倒忘得一干二净,成何体统呢。

这台塌得太大了,还是装一下,瞒一瞒的好。

于是,宋今人怀着一丝亏心,再不好表现地太冷淡,一正色,背笔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她都这么大了,还收什么礼,你还是拿回去。”说着,装模作样地推了推她伸出来的手。

云淳手不动,说:“往年都有的,断不得。”虽然不一定由她手送出,多少是份心意。

宋今人太久不和人打交道,懒得谦来让去,推辞一回就觉得够了,顺手接过来:“那我替她收着,多谢你一来一往这样费心!”

云淳看着她笑得苦闷:“师妹,真是一年比一年生份了。”

宋今人把东西揣进衣襟里,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一个离了派的娣子,阿宝又没正式入宗,闲云野鹤的,何牢你们记挂呢。”

三言两语,倒像是真的看破红尘了似的。

云淳面露疑色,试探地问:“她,还是不肯原谅你?”

……

好,彻底冷场了。

看来这个话题还是不能碰。

云淳自知失言,尬笑了两声,起身溜达:“你这园子不错,我看看……”

不是转移话头,她是真看得很仔细。

三年前来这里的时候,印象中就是一间破茅屋,不仅窄小,还漏风漏雨,任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窝棚竟然是名震天下的宋今人的山居,而这人一住就是十七年。

如今呢,是围墙也起了,大门也砌了,东边种花,西边种菜,院子宽敞明亮,还打了一口水井,着实是有了一点过日子的味道。

不用说,一切都因为多了个伴儿的缘故,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东天祭司的良苦用心,到底是几十年恩爱的道侣,终归不落忍让这人寂寞伶仃的吧。

想想令人唏嘘,一个是道门共尊的东天祭司,一个是风头无两的剑门巨子,只因情之一字,堪不破,道不明,归隐的归隐,堕落的堕落,何解?

云淳暗暗感慨,嘴上却都是对宋今人的恭维:“师妹,苦中作乐,我不如你!”

“师姐不要取笑。”

“说什么取笑,我是真羡慕啊,”云淳拿折扇一指“瞧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宋某人独占这么一个山头,收拾收拾,主张分家另过了呢,瞧你徒娣也收了,排面也铺开了,要是挂出牌,放出消息去,三山五岳,四海九州的,谁还来天鼎啊!”

宋今人受不了她的打趣,甩着手哈哈一笑:“那师母还不得劈了我呀!”

“说到师母,最近她也要出关了,今人,二十年已经过去,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她老人家呢?”

被云淳称为老人家的师母沈泉林如今虽已四百来岁,样貌却只是个二十多的姑娘,若是在本尊面前,云淳一般是不这么喊的。

“我现在这样,有什么资格去见她呢?”

当年冯与真一走,宋今人连门派也没回,单枪匹马直往穹台追去,沈泉林十道风林火山符催她返宗她都视若无睹。

一去二十年,没有片言只语,没有一字解释,宋今人就这么负气地离开了天鼎,消失在了世人眼中。

云淳还待再说,院门却被推开了,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风风火火跳了进来,一看到她们俩站在院中,先是朝着宋今人一撇眼,然后乐颠颠地冲进了云淳的怀抱:“师姑师姑!你好久没来了!”

声音那叫一个婉转委屈。

宋今人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心说:亲师母在这儿呢,和一个外人热乎个什么劲!

阿宝分明看见她生气,却故意不理,又问云淳,今天不走好不好。

云淳乐得脸都开花了,“好,好”地应着,其实她本来就没打算今天走,而且最让她意外的是这丫头还记得自己,虽然已经三年未见,却一毫不生份,比某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可懂事多了。

一大一小,不免都对宋今人怀着怨气,纷纷拿眼色觑她,宋今人被看得后背冒冷汗,再想拒绝,也不得不同意了。

才点头说个好,只听见头顶御剑破空的声音嗖嗖传来,抬眼一看,好嘛,一片姹紫嫣红,来了满天星的熟人。

“今人,这是大家的意思,我们今年就帮阿宝好好办个生辰礼吧,你这地方也该热闹热闹了。”云淳抱着阿宝,一副长辈谆谆教诲的口吻。

宋今人脸上挂着笑,心里像是万马奔腾:

心说:来都来了,我还能给轰走不成!

说话间一大帮人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一递一句打躬祝礼不迭。

“今人师姐安!阿宝生辰快乐!”

“宋师姐!小阿宝!”

“宋师姑好,阿宝师妹生辰安康!”

……

大家脸上挂着盈盈的笑,轮着去摸阿宝毛绒绒的脑袋,这小丫头从小山里长大,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被逗得飘飘然似在梦中。

看着她两眼发直上不了台面的样子,宋今人怕她给自己出丑,把她脑袋揉过来,皮笑肉不笑:“来阿宝,师母帮你认认人,过了今天就是小九岁了,是大人了哦,咱们可不能失人礼数”

“这个叫陈师姑,这个是你叶师姑,这个叫连师姐……”

逐个介绍完了,阿宝不一定都记得住,但还知道还礼,虽然是第一次,但也学得有模有样,大家看她抱拳作揖一派正经的样子,乐得吆喝逗趣个不停,院子里一片笑声连连。

同门之间,主要就是叙旧,而院子太小,招呼不下这么多人,云淳便安排几个师妹下山采办酒席,又租借了一些桌椅板凳,宋今人也不闲着,亲自打了几只野味回来,下厨掌勺,颠两勺就对着跟在自己后头的阿宝努努嘴:看吧!师母可没忘了你的生日,别一脸我是后娘的表情!

阿宝冲她做鬼脸,心里却喜孜孜地,一整天都在她屁股后面撒欢。

掌灯时分,正式开席,彼此熟悉,也没太多规矩,头一件给小寿星敬酒,宋今人挡酒义不容辞,她是海量,一圈下来依旧游刃有余,其实她已经二十年不碰水酒,今天就算是破戒了。

自从冯与真走后,再也没人管宋今人喝酒,按理说她该自由了,放开了,其实宋今人贱得很,没人管,反倒觉得喝酒没滋味。

今天是阿宝的好日子,云淳又贴心带了好几十坛陈年佳酿过来,不喝说不过去。

何况,她本也不是什么自制的人,酒坛一开,香气扑鼻,潜着的老馋虫就勾起来了,再加上连年的苦闷,酸的辣的一起涌上心头,二十年,她第一次想痛痛快快一醉方休。

夜色中,一片喧哗,赋诗传觞、吆五喝六,不知何时,宋今人一人独占一桌,孤孤单单,独自喝着闷酒。

喝到后来,已似发泄,连连仰脖,干得又急又猛,众人都只敢看着,没人敢上前搭话。

“阿人!”

这时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不识趣的,一爪子拍在宋今人的肩头,顺手把她一推,拉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两腮鼓鼓,似要杀人。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你猜我在商山遇见谁了,我几十年没打那儿过路了,挑着行礼正走道儿呢,好家伙,一个天雷劈下来了!仰头一看,原来是咱俩手下败将卢辛茂那厮。”

“这人简直可恶透顶!居然说商山是她留宗门保护地界,不许我这个魔界旧人出入,还扬言要把我烤成烧鸡,你说她是不是很欠揍啊!”

“按理说我不该和她计较的,十年前我这胳膊疼的毛病还没治好呢,要是和她打了,赢了说我欺负她,输了岂不是我自己没面子……”

一边说,一边夺过宋今人手中的酒壶,底朝天喝了个干净,嘭地摔在桌上。

“真儿……真儿……”宋今人喝得舌头都大了,一双醉眼迷瞪。

那黑衣少女兀自喋喋不休,捏着杯子大吐苦水,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喝高了,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突然胸前一紧,宋今人乱挥着双手对她又抓又抱。

那人激动着的身子蓦得一僵。

一瞬间,有股热气轰得从脚底蹿到脑门天,炸了。

少女红着脸青筋猛跳,举起手左右开弓啪啪甩了她两个大嘴巴子:“死老宋,你连老娘的便宜都占,你真是旷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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