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洗黛焚衣遇故人

忍着身上如火蚁侵蚀的痛痒,沈芙心久违地睡了个不需担惊受怕的好觉。

只是此夜多梦。

她时而梦见自己不曾见过的娘亲,在梦中拼了命地御鹤去追那抹浅淡的荷色背影;时而梦见六月莲池乌篷船,船身摇晃,她透过层层莲叶望向对过的小船,有素手折断莲花,拭尽泥污。或是某日大雪,堂前燕下,一抹殷红踏雪而来,隔门跪在廊下情真意切地唤她小芙……

还有深深青苔下,某只不知埋藏了多少年的破烂神像。

犹记得那年那月桃花古树旁,她曾为祂供上一枝落花,半真半假地许过愿望——

沈芙心骤然惊醒。

窗外春雨霏霏,第一线天光已经破晓。她心有预感,睁着眼睛等了几息,果然,恍若隔世的夺命钟声又自剑台传来,声声肃穆,震得人脾脏肺腑都发疼。

她坐起身,想起前世的自己今日也未去上剑尊的早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改写炉鼎命运的这条路,不如就从上早课开始筑起?

沈芙心受刑用的那条鞭子施过特殊的仙法,哪怕用了药,伤势没有七日也别想彻底好全。

几下动作间,她痛得再度蹙眉。昨日的衣裳已经被血污脏了,或许是心中膈应,施过净衣诀后仍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于是沈芙心召出芥子袋,准备换身衣衫再过去。

昨日仓促,她并未细看芥子袋内的衣物。不看还好,如今沈芙心再看,瞬间什么都记起来了,怒意与恨意烫得她浑身发烧,恨不得放把火将整座家族都烧成灰烬。

原因无她,袋中清一色都是家中为她准备的裙衫。若是普通衣裙便罢了,竟然每件都镶满珍珠美玉,不是露出胳膊便是露出大腿。

仙界审美包容,也有仙人赴宴时会穿这样华贵风流的衣裳,但沈芙心是来学剑的。

刀剑无眼,面对结夏剑尊挥斥来的剑意,旁的学生都恨不得自己是只身上长蚌壳的蚌精。偏生沈芙心招摇得很,剑尊一剑斩来,她身上便哗啦啦地掉珠子,旁人当着她面不说,放课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无一不是偷笑她滑稽。

沈芙心早年也困惑过抗争过,但养父一句轻飘飘的“为你好”便将她镇压住了。

是啊,家族怎能对她不好?将不知来处的仙胎拾回家好生养着,供给她最好的剑最贵的灵丹,多少仙二代削尖了脑袋想进的青帝灵山,她这样资质低劣的劣徒却也进了。

她冷眼看着满袋轻灵的华服,想起养父反复叮嘱的是为她好,可沈芙心如今想来,分明字句都是为将她卖到赵览萤那处去求回报。

剑不是白拿的,灵丹也不是白吃的,少时因天赋低微,在家中无缘无故挨的那样多家法更不是白挨的。

他们自小教她不择手段去争,可从未教过她如何做个有尊严的人。

剑台悠悠钟声还在继续,沈芙心不再迟疑,此生头一次没有将手伸向家族为她购置的那些华丽裙衫。

几息之后,破天荒穿着身简单青衣的沈芙心持剑踏出门槛,留下身后一堆将要燃烧殆尽的衣料碎片。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也不再回头。

*

当沈芙心赶至剑台时,悬空于结界之上的青铜巨钟还剩九下不曾鸣响。

蓬勃开在云水天内的青莲花随着她步履依次绽放,她释出一缕仙识,在整座云水天内遨游的阴阳双鱼跃出云霭,在沈芙心身前嵌合成黑白太极门的形状。

沈芙心闪身入了结界,抬眸便见两座熟悉的巨大丹鼎。

据传这两只丹鼎乃是昔年善制真正神丹的古神所用,随着当年的古仙了悟成古神,昔日爱鼎也不知在仙界荒废了多少万年,鼎身上破的洞和天上星子一样多。

尽管它们看着破,但其实是赵览萤家中私藏的宝器。横竖搁着也是搁着,她索性就从库中取来做了剑台的镇台法物。

沈芙心从两鼎中间的小径穿过,一如前世那般,第万千次以掌抚过鼎身,不消瞬间,掌心立刻传来了令她安心的熟稔热流。

三百年剑台,三百年寂寞。如今这偌大仙界竟然只剩这两只破烂大鼎能给予她些许回应——

至少比手中这柄死活拔不出的所谓本命神剑来得知意。

经过两座丹鼎,沈芙心已经可以窥见云雾之后的剑台轮廓。她捱着身上的痛楚往里走时,身后却忽然蹿出一道行色匆匆的人影,不慎将她撞了个趔趄。

沈芙心被撞得闷哼一声,捂住将裂的伤口,怒道:“走这么急,赶着去投畜生道?”

撞她的人赶忙低着头连声道歉。她眸色阴冷,注视着面前人一上一下晃动的太极髻,垂眼又瞥见此人磨花了的靛蓝袍袖,一时并未作声。

就在少年道歉的几瞬后,她们身后又走来几位共处过三百年的同学。

沈芙心前世一门心思扑在赵览萤身上,自然一个也叫不上名姓。这几位小仙背着各自的本命剑,本只是路过,见那蓝衫小仙正弓身面向位瞧着陌生的人,不由相互暗暗对了个眼色。

沈芙心将这几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见都没有要帮扶面前小仙的意思,顿觉无趣,转身便走。却没想那扎太极髻的蓝衫小仙竟快步追了上来,似乎是觉得她消气了,声音也骤然变得明快雀跃:“沈师姐,我昨日说好帮你告假的,你怎么来了?”

她中气十足,跟在沈芙心身后师姐师姐地喊,二人穿过云雾踏上剑台,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们这边投了过来。

沈芙心头也不回:“谁是你师姐,少沾亲带故地叫,我不认识你。”

蓝衫小仙却并不为此气馁,绕了个圈挡在沈芙心身前,一指自己生了几颗淡色雀斑的脸庞:“沈师姐,昨日你受罚,是我帮你买了药回来的,我叫李——”

沈芙心站住脚,将她上上下下一打量,打断了她的话头:“下了学我将灵石双倍还你,下次别再来了。”

小仙应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看她。见沈芙心真走开不理自己了,她低下头,从衣襟中摸出一包接骨花攥在手里,刚想追过去给她,身形便被一道殷红如芍花的影子挡开了。

喻湛虚原本抱着剑垂眸看她,见她手里拿着接骨花,于是又近乎神经质地将对方手中的药包夺过来。她没有出声,可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不知道又在犯什么病。

被夺了药包的小仙愣在原地,看着喻湛虚往沈芙心身后走,那两道一青一红的影子逐渐靠近,重叠,两相映照……

一瞬后,毫不设防的喻湛虚捂着鬓间剩下半朵残碎的红花,方才被法术削下的那半朵正沿着她修长的指缝往下坠落。

“沈芙心!”她托住残破的红芍花,气道,“你对我发什么疯?”

而身着青衣的始作俑者只是温柔地对她笑了笑:“你知道么,你戴半朵残花,比戴整朵完好的来得更顺眼。”

闻见沈芙心此言,一路偷听的蓝衫小仙悄悄垂下眼睛,抿唇笑了。

整座剑台因着她们三人的拉扯,一扫平日的庄严肃穆,变得格外热闹。结夏剑尊人还未到,不少小仙对着这边窃窃私语,十有**都是在震惊沈芙心怎么一反常态,不穿华服也不抹厚重脂粉了。

卸下这些多余的东西,沈芙心竟然此生头一次人如其名,有如清风芙蕖般变得顺眼了起来。

喻湛虚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亏,刚想发作,却见沈芙心已然孤零零走到了剑台边角。

她显然是伤势未愈,面色苍白,一只手正按在昨日伤势处。剑台的四面狂风将她青色的衣袂吹起来,看上去竟有几分孤立无援的意思。

想起昨日沈芙心对自己说的话,再想起那纸契书,喻湛虚罕见地沉默了下来。

她不再去想沈芙心的苦衷,转而将满腔怒火与怨怼转嫁去了赵览萤身上。

沈芙心笑吟吟抱着剑倚在剑台边,像是在看喻湛虚的笑话,但视线却并未转向那边。不需她猜,她都知晓此时此刻喻湛虚心中正如何作想。

前世也是这般。

自己在喻湛虚与赵览萤中间不像人,更像物件。像只有外壳镀金身,内里却是一团稻草的战利品。谁夺到手谁便享有了上位者的威严,没人在乎她沈芙心是如何想的,横竖她又是鼎又是玩物,连人都不是,何必赋予她思想与尊严?

前生与赵览萤结契后的那些年里,沈芙心日日想日日恨,原先想不明白的事情,她在寂寥的山宅中都想通了。

她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想自己该如何摆脱家中的掌控,一时入神,以至于结夏剑尊到来都不曾察觉到。

直至熟悉的黑金色衣袂停滞在她身前,沈芙心才阴着脸抬眸去看。

撞入眼帘的是剑尊那张酷似人间文臣般儒雅的脸。除此之外,她还看见了结夏剑尊一旁,静静悬浮于另一位仙人身侧的数条阴阳双鱼。

她转了转眼珠,与那双熟稔万分的沉静眼眸对上了视线——

是她。是赵览萤。

小芙:(烧)(潇洒离开)哪家好剑仙打架穿露肩露腿装?

蓝衣小仙:(弱弱)……好像被沈师姐讨厌了,诶不对,沈师姐好像平等地讨厌所有人……(满血复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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