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啪地关紧,老林刺耳的叫嚣被阻挡在外。他不解气地追到车前,朝车门的凹陷处补了一脚,金属与塑胶拖鞋碰撞,发出一声闷响。
“买瓶酒孝敬你老子都不肯?养你有什么用!”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气,四下安静,声音在空旷的地界尤其明显。
有邻居听到动静侧目望过来,被老林怒骂一声,又收回了目光,连树杈上站着歇脚的不知名鸟儿也被吓走了。
车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林钟却像没感觉到也没听到,连眼神都没分出去,平静地点下手刹,扭转钥匙,发动了引擎。
发泄得不到回应,老林鼻腔里哼一声,扭头走了。
“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听清,你刚才的意思是,系统无法提交我的报名材料?” 林钟一边搜索导航一边将电话调成外放模式。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话术:“是的,麻烦您尽快核实一下提交的材料是否合规,再过三个小时报名就截止了。”
“材料都是按要求准备的,工作人员也审核过,”秀气的眉毛拧成一团,林钟有些急,语气也少见地带了点咄咄逼人的意味:“要是真有问题,我上周当面递交的时候怎么不说?”
说话的声音被放大了几倍,在车内显得格外清晰。
“抱歉,现在情况就是这样。”电话里的人说。
导航显示四十九分钟的路程,林钟把手机靠在中控台下的凹槽,踩下油门,打算直接去报名处,左侧腰间却被一股力扯住。
他一边应着对话,一手顺着绷直的衣服布料理下去,才看见浅色风衣的一角被卡在门缝里。
电话里的人反复地说着车轱辘话,迟迟不解决问题,让他心烦气躁。
他没心思再开门捋平,就着这个姿势使劲拽了一把,把衣角抽了出来。原本平整的外套立马多了几道褶,还添上两道黑印。
林钟脸也一黑。
里里外外一堆事儿等着他去摆平,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
他长舒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 “不好意思,我在过来的路上了,大约五十分钟到。我们当面核对一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手机屏幕熄灭,几乎全黑的壁纸只亮了一下就暗了。如果仔细看,能发现画面中有几处亮点,像是从楼里透出来的灯光。
四月,多雨。
这是茶树肆意生长的季节,也是南城人最喜欢的季节。
昨日下过雨的雾气还没有散开,一丛丛绿色整齐地铺在山上,随着山峰起起伏伏地蜿蜒缠绕,泡在清凉的水气里,像是油画。
靠山吃山,这片绿色是南城人赖以生存的根本。
林钟腾出一只手把车窗都降了下来,车内忽然就多了馥郁的花草香气。
南城就是这样,只要有风,满山的草木香就能扑人一脸,裹着湿气往人鼻子里钻。
后视镜里,形状各异的房屋逐渐被茶树隐去,如胶片般在身后快速倒退,又不断往前延伸开来。四面八方都是这样的风景,仿佛没有尽头。
在这前后都没有车辆的道路上,开个一百一十码也不为过,林钟却只能开到八十。
这辆小四轮太旧了,是邻居淘汰下来的二手,看在从小的交情的份上,送给了他,没收钱。
而这车之所以淘汰,是因为它除了能跑起来,没一处功能是正常的,油门都不舍得踩重。
林钟深吸一口,停顿几秒,又用力地呼出去,像是要把胸腔的浊气都排走。
祸不单行,催债的短信还在收件箱里躺着,坏消息接二连三。
王叔是原先合作方的其中一位领导,三年前林钟家突发横祸,合作被迫终止,欠下大笔债务,茶厂被抵押了出去。
王叔为人老实,没太多话语权,时不时被公司派来催一下还款进度。
不过说的话还算客气:小林,今年茶厂效益怎么样?还有七个月就到时间了,现在生意不好做,我们公司想过来提前验收,你就也不用太大压力了。
林钟拧了拧眉,脸色不佳,全靠礼貌支撑:王叔,麻烦跟公司说,我11月底前一定还清,咱们还按照约好的时间吧。
短信回出去了,他才接到电话,斗茶赛作为唯一的希望也把他拒之门外了。
斗茶赛已经很多年没大办过了,前些年有几家茶厂小规模地组织了两次,奖金寥寥无几,更多是为了私下的切磋。
这次不一样,主办方看中了茶叶赛道,借比赛的名义为自己招揽可靠的长期合作伙伴,给冠军的奖金数额也比以往翻了一倍。
参赛范围不光包含南城,隔壁的阳城,山对面的月湖,山谷下的碧水涧,凡是产茶的地方,都覆盖到了。大大小小加起来,足有三百多户。
稍微有点实力和野心的,这次都牟足了劲,想拔得头筹。
报名地点在一家临湖而建的五星酒店的宴会厅,百米开外就能看到高耸壮观的玻璃幕墙,在白天亮得刺眼。
不难看出,主办方很重视,换个角度说,钱也足够多。
林钟下了车,犹豫要不要把这不得体的外套扔在车上,但充满湿气的寒意让他打了个颤,便穿着没脱。
浅卡其的风衣微敞,底下的两道痕迹还是很显眼,随着身体摆动扬起一点衣摆。内里白色的衬衫大了点,不算合身,显得人有些瘦。但这张俊俏的脸过分优秀,这一些不完美便能抛之脑后。
他在电梯里对着镜子正了正衣领,回身踏出电梯口,就遇到了郑向东——阳城东宁茶业的老板。
大赛报名的最后一天的最后两个小时,酒店跟主办方沟通过,开始提早为晚上的宴会作场地准备,大厅里只剩余三四套桌椅。撤摆台的工人都在忙着拆装备,没人往他们这边看。几个不锈钢的长条斜横在地上,恰好被阳光照到,折射出的光线刺得人眼睛不舒服。
郑向东也让人不舒服。
郑向东如今混得好,从红光满面就能看得出来。油水充足到额头都泛着光,像是蹭到了自己鞋头上的油。他身体本就丰腴,加之一根三指宽的大LOGO皮带横在腰间,满溢出来的肚腩拦也拦不住,统统坠在腰腹。
他见到林钟时神情先是一愣,随后眯了眼睛,眼角的皱纹隆起,开口老套又伪善:“呵呵,这不是小林吗,没想到会在这看见你啊。”
林钟知道他没安好心,不想搭话,但地面上横亘着背景板和支架,几个工人正抬着一根金属条往电梯口走,他只好侧身绕开,直面前方走过去。
郑向东是老江湖,脸皮早就混出来了。他仗着大厅里人多,林钟不好发作,皮鞋一跨,迈过地上的金属条,便到了林钟旁边,假意关心道:“最近怎么样?家里的困难解决了没有,需不需要帮忙?”
不知郑向东出门前喷了多少古龙水,刺鼻的味道顿时把林钟熏得眼睛都疼了。
他不想在这跟郑向东撕破脸皮,但也不愿给他在人前留面子,声音拔高了些,说完一句转身就走:“不劳挂心,过得特别好。”
他腿长,一脚迈出半米远,仿佛只是路过地上的金属条,没几步就把郑向东撇在身后。
臆想中你来我往的反击没有,郑向东不满意。
他表情垮了一瞬,拔腿追上去,立即又恢复成和善的模样,要是第一次见他的人还以为他真有那么慈眉善目: “小林,跟我可别瞒着啊?你看,要不是三年前借了你家的光,我也不能发展到这么大。要是有什么能帮的,就说出来。我总不可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你家茶厂倒闭的嘛。”
他特意扯高了嗓门,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时间引得许多人驻足张望。
在场的茶厂老板跟林钟并不相熟,但郑向东的发家故事都听说过,立马就能猜到眼前这个被存心为难的年轻人是谁。
郑向东从不避讳谈论自己是如何致富的,逢人就说运气好,财运来了挡不住。其实不过是趁着林钟爷爷突然重病,茶厂一团乱的时候,给合作商的高层塞了钱,以未能如期交出符合质量要求的茶叶为由,抢走林家的订单起了步。
于是林钟家投出去的钱血本无归,ICU的住院费,加上合同里明码标价的违约金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得不拿出茶厂抵押。
林家茶业一落千丈,东宁茶业拔地而起,一夜之间调换了位置。
老林就是没能经得住这变数,变得暴躁易怒。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天堂掉到地狱的滋味不是谁都能承受住的。
旁观者见林钟被这样嘲弄,目光都不禁带了点同情。但此刻没人会帮林钟说话,他们不是想跟郑向东攀关系的,就是已经攀上了的,甚至几分钟前还曾在一起谈笑风生。
利益当前,他们心里都有杆秤,孰轻孰重,一量便知。
根本不会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公道话。
林钟也明白,所以不需要别人加以怜悯。他谁也不看,脸上的恨意转纵即逝,冷漠镇静得像是刚刚从冰窖里出来:“风水轮流转,就快转回来了,别心急。”
郑向东被不轻不重地怼了一句,有些愣,斜眉看了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演技一流,堆挤出个笑脸,套近乎似的拍了拍林钟的肩,用一种关爱后辈的语气道:“呵呵。你才是,别太心急了。有些东西急也急不来的。”
“我不急。”林钟语速平稳,目光却像是要把郑向东钉穿在原地,“我只是相信报应。”
郑向东没想到林钟会这么直接,脸色霎时间变得难看,话也不绕弯子,表情也不装了,直勾勾戳了林钟的痛处,出言讽刺道:“你是来报名斗茶赛的吧,比赛要上交70斤茶样,你家拿得出来吗?可别一次性掏空了家底,以后不好过了。”
周边停留的人越来越多,有来看笑话的,有纯纯八卦的,就是没有帮忙解围的。林钟不想被这些目光缠着,抬脚往报名处走,可郑向东越说越大声,越说越难听,林钟闻言便又折返回来。
他站在郑向东面前,硬朗的尾音里带了点不屑:“托您的福,没到那地步。有空还是多关心自己吧,大名鼎鼎的东宁茶业,要是在比赛上输给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可不太好看。”
林钟面无表情地说着,郑向东反应两秒才听清,他居然还用了敬语。
林钟不管他的反应,冰冷地扫视一圈,目光似能将众人看穿个洞,直接撂下狠话:“看够了吗?可以散了吧。”
句子掷地有声地砸在地上,惊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郑向东脸上挂不住,额间的皱纹又加深几个褶,宽得能夹个大苍蝇。他想骂人,又顾及自己的企业家形象,憋得脸通红时突然间想到什么,倏地懈下来,冷笑道:“那你先报上名再说吧。”
林钟脚步一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心下涌出不好的猜想:该不是郑向东已经跟主办方私下搭上线了,参赛材料也是被他给作废的。
即便这样,他输人不输势,单薄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穿过大厅时头也没回。但这份底气等走出了郑向东的视线范围就泄了半分,等工作人员清清楚楚告诉他无法报名时,更是露了底。
“不好意思,”报名处的姑娘低着头,不敢直视林钟的眼睛,“我也没办法…”
“是不是他动了手脚?”林钟回头看往郑向东的方向,绷着嘴角,尽量客气道,“他跟你们领导认识?”
“我不太清楚……”姑娘的头更低了。
十有**就是了。
林钟深拧着眉头,控制自己冷静下来,又问一遍:“你放心,这件事绝对不会牵连你,我就想知道,是不是跟他有关?”
姑娘在林钟固执的追问中败下阵来,沉默几秒后悄声道:“你自己过来看吧。”
她把转椅推开,示意林钟越过桌子。
电脑屏幕上是大赛的报名页面,林家茶业的证件资料整整齐齐附在下方,却无法提交。林钟俯下身,不死心地按了几下回车,键盘吧嗒作响,弹框显示的“提交失败”字样依旧没有变化。
但他看清了弹框下方的一行小字:该单位已进入黑名单。
郑向东还真是跟人暗箱操作了,买通关系这一招用得得心应手。
林钟紧锁着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去掉路上和被郑向东耽误的时间,只剩不到两小时了。展台的背景板已经全部拆完,十来个工人扛着KT板和花架往外运,大厅里近一半的物件已经被撤走。
傲气和笃定都是强撑的,他不能真让人看了笑话。
走投无路时再蠢的方法也要尝试,他上前拦住一位工人,要来海报,展开后找到了印刷的主办方联系方式。
号码拨出前,姑娘忍不住提醒:“还是算了吧,听说郑总的弟弟跟我们孟总……是……那种关系……你懂吗,只怕打了电话也不一定有用的。”
“谢谢,我总得试一试。”林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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