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真心话

开车回去的时候,孟谨洲一路上都很忐忑。

车刚一启动广播里的声音就跳了出来,他伸手掐断,挨个把车内的功能都试了一遍,没什么问题。

这辆二手车的空间宽阔了不少,头也不会再撞到车顶,比原先的成色新的不是一点半点,里程也才六万公里。由于原车主急于变现,没有添太多,至少对他来说,这点钱不算什么。

但他不知道回去怎么跟林钟交代。

事情办得冲动,刺耳的刹车声和脆弱的钢铁架子让人想起来就感到后怕。

他右脚踩着油门,把车速控制在这条道的底线,尽可能慢地往回开。

交代?要交代什么。

他花自己的钱,还能好心办坏事不成。

旧车的安全系数不行,钱还能比命重要?

他把林钟可能会有的反应全考虑了一遍,连说服的理由都想好了,忐忑的心情却没得到缓解。心里很清楚地知道,不安的原因来自于他们尴尬的关系。

以他现在的身份,多少有些越界。

一路慢腾腾地开回去,不比林钟先前那辆破车的速度快多少。等远远看到林钟家屋顶了,他才心一横,加大油门,想着:买都买了。

林钟下午去了茶厂,直到天边开始擦黑才回来。刚进家门,回头见孟谨洲居然从一辆没见过的车上下来了。

“我妈正要我打电话给你,问你回不回来吃晚饭呢。”林钟朝着他走过去。

“等拿车,慢了点儿。”

孟谨洲一动不动站在车边,每说一个字都在观察他的神情,可林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大的反应。

“你没把我的车开回来吗?”林钟眼神里没有一丝疑惑,压根不觉得眼前这辆黑色的车与他有什么关联。

孟谨洲盯着他看了会儿,没找到他料想的惊讶或是生气,有点挫败,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说:“这辆车就是你的。”

“什么意思?”林钟有点摸不着头脑,弯腰去看车牌。

孟谨洲关上车门,把车钥匙递到他手里,语气甚是平稳:“我把旧的那辆卖了,加了点钱,换了辆好一点的。”

林钟的眼睛登时睁大了,五官不可思议地纠结在一起,孟谨洲说的每个字都能听懂,却理解不了其中含义,仿佛在听什么天书。

沉甸甸的钥匙落在手心里,一点实感也没有,像抓了把空气。

他接过车钥匙,仔细辨认,看向孟谨洲再次求证:开什么玩笑呢。

孟谨洲却合上他的手,把他钥匙捏的更紧些:“真的换了。我原本只是想修一下,但老板说修不好。我就自作主张换了一辆。”

他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钟,怕林钟猛地反应过来,要冲他发火。

可林钟显得更冷静了,难以置信道:“为什么?”

孟谨洲摸不透他这会儿算是什么反应,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能接受?于是故意云淡风轻地说:“原先的车顶太矮了,容易撞头,我坐不惯。”

“往后天气要热了,还没空调。”

“后座也不能载人。”

他挑了一堆旧车的毛病,跳过其中的步骤,直接说结果:“后备箱的东西都给你搬过来了,你再检查检查有没有什么漏的。”

前任车主用得很爱惜,车上一道划痕都没有。孟谨洲打开后备箱,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码在里面。

“加了多少钱?”林钟愣神半天,问出这么一句。

“掉钱眼儿里了啊,”孟谨洲好笑地叹一口气,“没多少,这车又不是新的。”

“为什么要换?”林钟重复地问。

“都说是为了我自己,”孟谨洲也耐心地重复,把旧车贬得一无是处,“先前那辆车舒适度差,安全性也差。”

林钟定定地望着车灯不出声。他睫毛依旧垂着,嘴唇微张,胸口酸涨得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竟因为一辆二手车而感到心酸和委屈。明明再见孟谨洲时他也不是什么风光的形象,憔悴、倒霉、甚至有点落魄,最惨也无非就是那个样子。

大概是这一个月给了他错觉,以为前路坦荡,一片光明。其实他只是没低头看,脚下的废墟依然在这里,丝毫没有转移。

林钟沉默良久,情绪终于有些崩不住了。

他音量不大,但足以孟谨洲听清每一个字:“那一堆废铁能值多少钱?你能乘几次啊,就花这么多。”

话音未落,孟谨洲怔住了。

林钟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看着地面一言不发。想起上回自己问孟谨洲你能在这待多久,这会又说车乘不了几次,话里话外都好像在赶他走。

可孟谨洲的整套说辞一点也不令人信服,就像林钟累得走不动道还要去挤地铁时,孟谨洲随手拦下出租车,挑刺说地铁太闷,理由蹩脚的很。

最初他为自己建立了很坚固的壁垒,坚决把孟谨洲抵制在外,无论炮轰还是敲打都能顽强不催。但孟谨洲偏偏是柔软的,他像治愈的温泉,悄无声息地裹上来,一点一滴地渗透了墙面。等林钟习惯了温暖,就能心甘情愿地卸下防备。

孟谨洲说:“我以为你会来。”

壁垒霎时瓦解了一半。

孟谨洲说:“我很想你。”

壁垒岌岌可危。

孟谨洲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我自己。”

他撒了不高明的谎,壁垒却不攻自破。

林钟早就无法止步于触摸到温泉,他想冲出去,想与之相拥。

于是心里的那根弦松了,让林钟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从心。

直到这辆车的出现,他才有如当头棒喝,想起他跟孟谨洲之间早就竖起了一道高墙。这个高墙很庸俗,也很现实,与金钱有关。

他想自己现在一定面色不好看,甚至有点扫兴,给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将那一点表功的期待浇得一滴不剩。

或许是强硬的自尊心作祟,他希望自己站在孟谨洲身边时,是同样优秀的。

表情落在孟谨洲眼里,语气都不禁软下来,说是安慰都不为过:“是我考虑欠妥,没提前……”

林钟心里已经被捣烂成一滩烂泥了,立马拦下话头,抬脸看着孟谨洲,抢在他前面张口,言语真挚:“谢谢,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孟谨洲要说的话全卡在喉咙里。

林钟还没想好怎么说下去,讲完一句后又没了声儿。孟谨洲略带迟疑地打量他,林钟双唇紧抿,五官纠结成一团。

他想自己大概是过于心急了:“我给你带来压力了,是吗?”

“旧车早该淘汰了,” 林钟踟蹰了会儿,偏头打量眼前的车,缓慢道,“就是这些钱,我一时半会儿没法还。”

“家里现在还负债,你知道的。”林钟苦笑着咧了一下嘴。

“不用还。”孟谨洲一愣,话脱口而出。

他本该跟林钟打个商量的,但只要一想到车身上数不清的凹坑,刹车时产生的巨响,打不开的后座门,就觉得隐患无穷。夏天的时候开不了空调都算是小事,可万一刹车在某天也失灵了呢。

想法一旦形成就停不下来,压根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孟谨洲有些懊恼,抬手把后备箱关上后,两人之间就什么阻碍都没了。他向前一步,眼神直直地看着林钟,很真诚:“我图自己舒服才换了车,钱当然该由我出。”

“不然我不成强买强卖了?”孟谨洲语气轻快些,尽量缓和气氛。

林钟沉默良久,有无数话堵在心口,仿佛一张口就会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半晌,他平静地直视孟谨洲的眼睛,道:“我们谈谈吧。”

他不想态度不明地接受孟谨洲的好意,这跟渣男行径没有两样,对孟谨洲很不公平。

孟谨洲有些紧张:“谈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分手的原因吗?我今天一个字也不瞒你。”

他眼睛里含着水汽,像山涧的湖水,漾在墨色的眸子里,似还有更深的情绪藏在后头,看得孟谨洲心头一跳。

没有比这辆车更好的去处了,停到隐蔽的暗处,车门一关,外面的一切就隔绝在这几平的空间里。车内清洁剂的味道统统被柏木香盖了去,两人坐在后排,各靠着一面窗。

既是林钟主动,开场白也自然由他来说:“想从哪里开始?”

“是因为茶厂出事,才走的吗?”这个问题在孟谨洲心里已经萦绕许久,“自从上次问你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分手前那段时间你经常联系一位法学院的学长,我为此还误会过。那时就遇到问题了吧。”

林钟做好了实话实说的打算,真开口时还是有些艰难。他把脑袋抵住玻璃,看着孟谨洲的一截袖子,道:“其实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全部事情的。一开始只是隐隐觉得家里有事瞒着我。打电话回去才知道爷爷住了院,而郑向东就在那时带了合作方的人砸场,以茶厂不能保质保量地提供货物为由,要求赔偿违约金。我妈觉得我离家远,又在上学,分担不了什么,一直没说。”

“时间怎么那么巧,在爷爷住院后,长期合作的甲方就找上门了?”孟谨洲问。

“我爷爷曾经拿过三届斗茶赛的茶王,做茶的手艺在南城很出名。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招不少人眼红嫉妒,郑向东就是其中之一。爷爷是家里的主心骨,平时做茶的事都由他亲自盯着。郑向东知道他入院后厂里没人管事,质量把控势必会出问题,就钻了空子。其实那时候茶都没做好,哪里来不合格之说,但爷爷连病房都出不了,我爸妈不擅长做茶也是事实,根本没办法自证。而那份合同的条约也很苛刻,找不到一点对我们有利的条件。”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跟我一样,都是学生,告诉你又怎么样?”

“我或许能帮你分担一点,找我爸——”

“找你爸什么?借钱吗?以什么名义?”

孟谨洲哑口,他知道那是可能性为零的馊主意,一时情绪上头才说出口,沉默半晌,问:“你后来没再去上课,也没回宿舍,是回家了吗?”

“嗯,第二天早上就走了,”林钟将那晚精简地一笔带过,瞳孔微微涣散,“爷爷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在普通病房住了几天后转到了ICU,最终治疗效果不佳,下了病危通知。我妈打电话来,我爸在旁边对我破口大骂,说家里都这样了,怎么还有脸在国外待着,让我滚回家。”

当时的情绪都被串连起来,孟谨洲终于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林钟也没有肄业,导师人很好,收到邮件后,同意他参加毕业论文的线上答辩,最终顺利拿到了证书。

“焦好运跟你一直都有联系,这些他都知道吗?”

林钟没有隐瞒:“嗯,手机联系的多。他有几次出差到附近,也见过面。”

“我找过他好几次,他都说联系不上你。” 孟谨洲声音融在车厢里,浓重得化不开,“既然朋友能说,为什么对我不能说?我是外人吗?”

“是我让他瞒着的,你是很重要的人,该有更好的出路。”林钟低垂着睫毛,捏了捏掌心,说到最后轻柔得像是被夜风一吹就能散了。

孟谨洲反问:“什么叫更好的出路?”

“现在这样就很好。”

林钟有点不想往下聊了,过去的事情都解释清楚就够了,没必要继续深入。而且他有种预感,话快要刹不住车,就快滑到一个极危险的边缘。

果然,孟谨洲问:“为什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林钟顿了几秒,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车外暖黄的灯光将林钟缩在窗边的身影衬得更多几分脆弱,孟谨洲深晦的眼眸漠然不动地落在林钟的侧脸,抬高了声音,确认般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们是朋友。”说第二遍就顺畅多了,林钟心平气和地重复。

“朋友?”孟谨洲语气沉沉。

他再也忍不了了,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不吐不快,索性今天就说个彻底。

他猛地攥住林钟的手腕,用力到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逼迫林钟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咬着牙:“你见过哪个普通朋友这样?谁分手了还和前任做朋友?别自欺欺人了!”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明明两排车窗都开了一条缝,林钟却觉得胸腔里的氧气都被抽尽了,说一个字都很困难。

他低头看着被捏红的手腕,想抽回却被压的死死的,只好徒劳地抓了一下座椅:“我不跟你谈这个。”

孟谨洲步步紧逼:“不谈这个谈什么?你以为我整天闲的才往这里跑?”

“你说是来考察的。”林钟据理力争。

“我说考察你就信?你当真信吗?否则我让韩兴联系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失望?”孟谨洲不依不饶,恨不能撬开他的嘴,听一句实话,“你要是真的不想跟我有联系,我寄来的快递打来的电话,你通通都可以拒绝。但你那时明明有回应,怎么现在想起来要往后退了?”

“我反悔了不行吗?!”林钟想高声,被含着的眼泪减去了一半气势。

孟谨洲比他更强硬:“不行!”

林钟被逼得无路可走,手上也不挣扎了,肩膀都快缩到夹缝里,比早晨那只猫还可怜:“你怎么就不恨我呢?”

“我怎么没恨你,你不知道我看到字条的时候有多恨你!可我能怎么办,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泪水在眼眶边缘摇摇欲坠,像刀一样扎进林钟心里,他心疼死了,连喘气都觉得痛不欲生。

孟谨洲抓着他哭到颤抖的肩膀,牢牢锁着他的眼睛,语气软下来,给他又一个直击:“林钟,明天我就要走了,走之前能听到你的真心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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