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钟家并不在山脚下,而是在山脚边的平原上。大山看着近在眼前,其实隔得挺远。
这一片平地原先是无人打理的荒野,祖上一辈看中这处广袤肥沃的土地,以及滋养万物的山间清泉,便迁居过来,开垦荒地。
直到林钟爷爷这辈,茶叶价格逐年上涨,他率先改种茶树,成了村里发家致富的典范。乡民们被可观的利润吸引,漫山遍野的果树几年间就都成了茶树。
林母李仙芝穿着一件素色的薄外套,过肩的长发盘了个圆,拢在脑后,这会儿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择菜。车子熄火的声音传来,她放下菜篮,到门口张望。
林钟先进屋,孟谨洲跟在后面一步的距离,把皮鞋在门口的地毯上蹭了两下才进门。
暗红色的地毯没什么稀奇,是最常见的那种,围镶的塑料断开几根变成毛喇喇的边,吸水性倒是出奇的好,进屋的时候脚底已经没有水渍了。
家里打扫得很干净,米白色的瓷砖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泛黄,除了偶尔几片有裂缝外,几乎没什么灰尘。
他刚自我介绍一句,林瑞便也小跑着从二楼下来。
林瑞跑到门边,看清来做客的是孟谨洲,迅速打量了一眼,有点惊讶。像是认识似的,本就带着热情的眉眼舒张得更开了。
他先是冲林钟诡异一笑,随后热情地伸出手。
“你好,我叫林瑞,是林钟的弟弟。”林瑞有点自来熟,语气欢快道,“你是我哥的朋友吧。”
这一下搞得林钟很被动。
他本就没想好要不要多加朋友这层关系,还是仅仅介绍工作上的交集。
孟谨洲倒是自然地接话,肯定地点点头:“对,我们是朋友。”
“孟谨洲是我以前的同学,也是这次斗茶赛的主办方,刚刚报名的时候遇到了。他正好要做项目考察,想看看茶叶生长环境,我就带他回来了,可能还要住几晚。就是这么回事儿。” 林钟迅速接了话茬。
相比孟谨洲的言简意赅,反倒林钟解释得具体,像有人追着他问似的,一连串地说了一堆。说完才发现孟谨洲只回答了简短的六个字而已。
“我本来还想着怎么概括一下,你这一口气都说完了。”孟谨洲不由得觉得好笑,视线移到林钟脸上,话音里都带了笑意,林钟又尴尬得咽了咽口水。
他本是不想问一句答一句,这么一来倒像是心虚,怕被问出什么。
林瑞不知为什么也在憋着笑,朝他哥神秘地撇去一眼,可后者一点儿也没能领悟,只觉得莫名,自顾自在原地反省刚才那一兜子话抖搂得太快了。
李女士听闻孟谨洲还有这层身份,肉眼可见的紧张了些,表情都没那么自然了,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好:“欢迎欢迎。”
“阿姨您叫我名字就行。”孟谨洲放松地笑笑,倾着上身弯了弯腰,“我跟林钟很多年没见,没提前说一声就过来,打扰你们了。”
“不打扰不打扰,过来坐。” 李女士领孟谨洲到单人沙发坐下,去旁边接水。
她从橱柜深处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往茶杯里添了点茶叶,后续大约是嫌少,又补了一些进去,接着把满脸笑容地把茶杯递给孟谨洲:“那你们既然是同学,又是朋友,大概同岁,我叫你小洲,可以吗?”
她改口得快,这就热络地叫上小名了。孟谨洲长得好看,又懂礼貌,很讨长辈喜欢。
“好啊,”孟谨洲说,“我就比林钟大一岁。”
印着蓝色小花的磨砂玻璃杯里,深色的叶片随着热水的波动缓慢舒展开来,逐渐占满整个杯底。孟谨洲抿了一下,茶汤顺着喉咙一路暖洋洋地淌进胃里,驱散了一路的湿冷,浑身惬意不少。
李女士忽然想起没问过客人的口味,“啊呀”一声:“小洲,我忘了问你喜欢喝什么,红茶喝得惯吗?”
“谢谢阿姨,我平时就爱喝红茶。”孟谨洲说。
他握着杯子,晾一会儿就喝一口,没多久就半杯下了肚。
窗外雨势依旧,淅淅沥沥地打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偶尔弹到金属上“啵“地一声,炸起一簇小水花,清脆可爱,一点也不恼人。
孟谨洲一面喝茶,一面在目视所及的范围细瞧家里的布局。
这房子是很典型的自建房风格,简单的两层吊顶,没有繁琐多余的石膏线条,只一圈日光灯管躲在后面,整体偏粗犷简洁风。
粗犷仅是指有了裂纹的天花板和局部剥落的墙皮,其余的都堪称极简,不知是生活用品本来就少还是都收纳起来了,整体显得有些空。
从家具就能看得出来,这幢房子放在十几年前应当算是精装修的,成套的搭配一直用到现在都没有损坏,只是现在多少有了些岁月的痕迹,显得旧色。
唯一算得上亮眼的是一个矮木柜,类似竹编的门后摆着清一色的茶具,青色的,玉白色的,还有彩色描花的,从缝隙里能将它们看个大概。
矮柜的上方有个花瓶,几根连着叶的枝条随意地插在里面,成了这屋子里为数不多的装饰。
“你摆的吗?”孟谨洲走过去拨弄了一下枝干,粗颗粒的手感摸起来还不错,指腹忍不住在上面摩挲了一会。
“前几天刮风的时候,断在茶园里,随手捡回来就放在这儿了。”林钟摘掉一片枯叶,重新打理一番,说道。
“我猜也是。”孟谨洲笑笑,又顺着摸了摸厚糯的叶片。
厨房里的李女士埋头添菜,灶上忙不开,一转眼见他们站了起来,就使唤林瑞:“带小洲上楼转转,他说不定都没见过我们家这样的老房子。”
“不用了阿姨,”孟谨洲连忙不好意思道:“我在客厅坐会儿就行。”
“没事儿,就当自己家。”李女士说,“吃饭还得一会儿,怕你待着无聊。”
林瑞装耳聋,应声躺倒在沙发上,长条的三人位沙发被他占去了一半,他伸了个懒腰,推了推在一旁站着的林钟,脸上悄摸带了点坏笑:“让哥带着参观吧,我想歇会儿。”
“懒死你,”李女士从厨房走出来,嫌弃地说他,跟孟谨洲打了个招呼,又喊道:“林钟,你带小洲到处看看啊,饭好了我喊你们。”
林钟绷着嘴角剜他一眼,林瑞假寐,对此视而不见。
“怎么回事啊?从刚才就一直对我使眼色。”林钟趁孟谨洲不注意,凑身在林瑞旁边坐下,低声问他。
这也太反常太不林瑞了。
林瑞很快就靠了过来,眼神先扫过孟谨洲,见他正端详墙上挂的照片,没往这边看,一边偷瞄着孟谨洲的动静,一边瞅他哥,用气音小声地说:“哥,孟谨洲…是不是你的前男友。”
林瑞说的是问句,但用的却是肯定的口吻。
林钟瞪圆了双眼,猛地转头看向他。
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我在你手机里见过他的照片。”林瑞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说道。
“我不是特意偷看的,就有一次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路过看到的。还是我帮你关的手机呢。”
林钟一句质问都没出口,三言两语就被堵得彻底说不出话了,没什么可辩驳。
原地愣了两秒,趁孟谨洲走过来前,林钟掐断了林瑞好奇的追问,佯装淡定地站起来,对孟谨洲说:“走吧,带你转转。”
他可不想跟林瑞进行什么深入的对话。
他带孟谨洲绕过客厅,走到后方的过道,打开一扇普通的木门,狭窄的楼梯间就呈现在眼前。不似别墅里木质的旋转楼梯,就只是灰白色的瓷砖紧俏地堆砌在一起,拐着弯向上延伸。两边是墙壁,没有多余的空间,看上去有些逼仄,四双拖鞋整齐地放在台阶上。
“你穿我的吧,鞋柜里的不常用,我这双比较新。”林钟从台阶上拿了一双淡蓝色的拖鞋递给他。
拖鞋可爱得过分,一只绣着小黑猫,另一只上头是毛线团,黑猫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瞧,像是随时要扑过去。
孟谨洲意外地挑了眉,刚要开口,林钟就替自己解释道:“加油站搞活动,满200送的,只有这一种款式。”
孟谨洲凑近看了看,侧面确实印着“波特石油”四个小字。他想到林钟的眼睛也是这样乌黑圆亮的,有些想笑,转过脸看了一眼林钟:“这猫倒是和你很像。”
“才不像。”林钟反驳道,转身去鞋柜找了双旧拖鞋出来,领着他上楼。
房子有三层,林钟走在前面,沿阶按开一排小灯,走到顶楼,从上至下溜达。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参观的,楼梯间里色彩依旧很淡薄,冷白色的灯光洒下来,照得墙面上嫩绿色的漆发灰,一阶一阶地向上爬时,像通过古老悠长的隧道。
但对于孟谨洲来说或许新鲜,他不太有机会见到这样的房子,陈旧又特别。在家里出变故前,林钟他们也早就住在了市区的新房里,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搬回这里。
每到一层,中间都有个方形的客厅,茶几四周围着橱柜和布艺沙发,放些老旧的装饰品。他们路过其他三人的房间和几乎废弃的阁楼,最后才进二楼林钟的卧室。
林钟走在前面,走廊的灯拉出一个颀长的人影,孟谨洲跟在后头,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推开门,这个二十平的隐秘空间就被摊开在眼前。
卧室的布局很简单,一张偏窄的双人床放置在靠墙的位置,同一边并排放着浅色的木质书桌,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压着些便利贴之类的东西。
孟谨洲走过去,被桌前的大窗户吸走了目光。
天色已晚,窗外的景色已经开始模糊,但透过屋内的灯光,还是可以想象,白天的时候,这里景色旖旎,木色的窗沿会框住怎样一片瑰丽的山色。它会随着季节变换呈现不同的色彩,像童话里才有的小屋。
孟谨洲想起林钟以前说的,从自己房间望出去就会有成片的绿色在烟雨朦胧中若隐若现,天气好的时候鸟叫蛙鸣连成一片,热闹到嫌吵,但也烦不起来,觉得欢快。不像他们住的地方偶尔会被消防车一晃而过的声音吵醒。
每每抱怨至此,孟谨洲总是忍不住安抚地亲他一下,说‘那等你带我回家看看’。
一等好几年,才验证了他真的没有骗人。
“跟你说的一样。”孟谨洲定了定神,轻声说,语气中有一丝似不可察的落寞。
“什么?”林钟没听清,走过去靠近了点。
孟谨洲一脸平静:“跟你说的一样。”
林钟愣了愣,意料之中地没有回答。他也想起来自己说过的话,带孟谨洲看风景的承诺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有种荒诞的圆满。
孟谨洲上前推开窗,沉默地欣赏眼前的景色。明媚的春风穿林而来,裹挟着夜晚的凉意和树木清新的气息,在他深色西服的压抑下,一时间竟也热情不起来。
孟谨洲像无意闯入森林的陌生人,春风绕着他却不敢靠近,衣摆沉重地垂着,丝毫没有被撩起。
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楼下传来一声重响,随之是老林的大嗓门。
“今天什么日子啊,烧这么多菜,买酒了没有。”
李女士低声解释了几句,让他不要瞎嚷嚷。老林不管不顾,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喊道:“什么老板?骗子吧。”
“酒到底买了没有?”
他声音喊得太高,根本不管楼上的人会不会听见,可能听见更好。
林钟顿时面上一阵尴尬,还不待他说什么,李女士也高声起来:“我们家还剩什么可骗的,是能骗财还是骗色啊。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李女士吼完就安静了,林钟趁机转过头,跟孟谨洲解释:“我爸以前不这样,后来家里出了事就变了,说什么你都别当真。”
“说得也不全是错的,”孟谨洲轻笑一声,关上了窗,“万一是骗色呢,是吧。”
这下轮到林钟一声不吭。
他想起那个半玩笑性质的男朋友约定,不知道孟谨洲是不是骗他玩儿,但摆明了问又显得自己很上心。
短暂的冷场过后,他不自在地找了话题:“你带了别的衣服来吗?既然是考察肯定得带你上茶山,有些茶道间隔窄,衣服容易弄脏,还可能会划破,最好不要穿西装。”
“没有,我工作都只穿正装。”孟谨洲看着他,刚才还见一丝红晕在脸上,这会儿功夫已经褪下去了。
“那吃好晚饭带你去买一套吧,开车半小时有个小商场,也不麻烦。就是质量比较一般,没你平时穿的那么好。”林钟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
孟谨洲回头瞧着他,语气随意平淡,无甚所谓的样子:“不买了,新衣服买来还得过水。”
“随你。”林钟说。
转头就在心里默念:瞎讲究什么。
孟谨洲没应声,半晌才补了句,像是随口一提:“你借我一套吧。”
“我的衣服你穿不了,小一码。”林钟下意识就拒绝,总觉得给自己埋了个雷。
“找套宽松的就行,不挑颜色。”孟谨洲说。
这话题找得真是妙。
再拒绝下去显得十分没诚意,林钟被自己架在这个话题上下不来,只好不情愿地挪到衣橱前,遮遮掩掩地躲避着孟谨洲的目光开了橱门。
他想起这种莫名的心虚是打哪儿来的了。
橱内的衣服其实收拾得很整齐,但坏就坏在太整齐。衣服按颜色深浅规矩地列成一排,黑色到浅灰,长款到短款一字排开,整齐得像有强迫症。
那是孟谨洲的习惯,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了段时间,自己收拾衣服的时候便也不自觉这样摆布。
他不想被发现,飞快地抽出一套休闲服就关上了门,动作快得差点夹了手。
“你柜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孟谨洲已经从窗边走开,若有似无地张望了一眼,也不知道看见没。
“个人**。”林钟把衣服塞进孟谨洲手里,飞快地说。
孟谨洲似乎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接过衣服就下了楼。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李女士的最后一道汤也恰好上桌。
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看得出李女士真的很用心,连邻居打捞的黑鱼,养在水盆里一礼拜了也被红烧端上了桌。其余大多还是蔬菜为主,不过鸡蛋和腊肉之类的配菜多放了很多,番茄炒蛋黄得像是蛋炒番茄。
“小洲多吃点啊,尝尝阿姨的手艺。”李女士给他拿了个空碗,舀了一勺汤。
“谢谢阿姨。”
这顿晚饭吃得一点也不沉默,主要是李女士问,孟谨洲答。老林估计是被骂过了,也可能是因为心满意足地喝上酒了,配合地全程一言不发。林瑞则时不时地捧两句,像朵花儿似的全程笑眯眯地盯着他哥和孟谨洲,看得林钟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吃完,林瑞主动留下来收拾桌子,林钟带着孟谨洲去隔壁的房子入住。
夜色降临,在屋内还不觉得,一出门才发现外面都这么黑了。
离屋子近的地方还有余光照着,眼前的景色能模糊得看个大概,再远点的一概只剩轮廓。
路灯伫立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只照得亮它底下的一小片,没灯的地方真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好在隔壁房子也就隔着几米的距离,没几步路就到了。
林钟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给孟谨洲照着拿行李。
隔壁屋的格局与林钟家相仿,孟谨洲上楼放好行李后简单参观了一下,浅色的地砖和木质的家具简直如出一辙,大概当初装修时是一起采购的。老式的房子还有个优点,每个卧室里都自带卫生间,挺像个民宿。
他按开头顶的灯,暖黄的光线偏暗,将木色的床板照得亮了几分,光线顾不到地方,又与窗外的黑夜融为一体。
林钟给他开了门就返回去了,过几分钟拎了一大桶矿泉水进来,把床头的台灯接上,说:“看看有没有东西没带齐的,我给你拿。”
孟谨洲此时正好侧过头去,光线映在林钟脸上,看上去又与记忆中温润可爱的学生模样重叠。这暗黄色一下子就不那么压抑了,反倒生出一种温暖的氛围,刚才那种冷清陈旧感一扫而空,仿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
他走回林钟身边,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轻微扬起,勾了个弧度,只递出手机自然道:“加个微信吧,要是缺什么我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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