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结果的那天林钟陪着孟谨洲一道去了医院，但他没下车，坐在车里等消息。

私立医院收费昂贵，病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在大厅的皮沙发上候诊。墙上禁止大声喧哗的海报不只是装样子，有人用手机功放视频或大声喧哗，都会被护士及时上前制止。

孟邦被检查结果折磨得睡不着觉，几天时间憔悴不少，挂着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到了医院反而平静许多。

严肃安静充斥着消毒水的地方被刻意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给人强烈的心理暗示，仿佛所有人只是来这里参观一圈，然后就能安然无恙地回去。

孟海生不需要“肯定没事”之类的话加油打气，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体面，心挺大的在医生对面坐下，等着看报告。

“哪里不舒服？”医生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病人，和两个眉头深锁的家属。

“没有哪里不舒服。”孟海生一本正经道。

“爷爷。”孟谨洲低声说了句。

孟海生说的是实话，他身体硬朗，每天能晨起做操，下午能挺直腰背打半天的牌，除了偶尔头疼脑热，连腰间盘突出都没有。

他眼神清明，也不像撒气或是胆小地说胡话。

医生大概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患者，一下子愣住了，眼里流露出错愕：“今天是来看什么呢？”

孟邦太紧绷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把之前的体检报告递给医生，道：“医生，我爸上周的体检结果，有几个数值不理想，重新复查了一遍。”

“我看看，”医生把报告仔细读了一遍，又对比了电脑里最新出炉的报告，鼠标滑动的间隙孟邦大气都不敢出。

没想到医生轻松道：“没什么问题啊。按报告来看，都挺正常的。”

孟邦提心吊胆一路，挂了出诊费最高的专家，没想到这么轻松，三言两句就下了结论，整个人都懵了。

“报告里几项带箭头的指标是代表什么呢？”孟谨洲问。

“这些数值虽然偏高，但也算在正常范围内。年纪大的人，相应的检验标准也会宽松一些。”医生拿笔圈出几个重要的值，“老爷子身体健康得很，平时注意补钙，每年定期体检就行了。”

“真没事？体检中心说——”

孟邦话没说完整，就被孟海生瞪了一眼：“你还希望我有事啊。”

医生把那张纸翻出来又看了看，耐心解释道：“这个跟体检中心的仪器准度和当天的身体状况都有关系，检查的前一晚没休息好，或者劳累过度都有可能导致结果不准确。现在重新测下来是好的，没问题，不用担心。”

孟邦喘一口气：“谢谢医生，来之前我们都快吓死了。”

“上网查的吧？有什么问题要找医生，别自己吓自己，我看孟先生心态挺好的，反倒你们两位家属看起来比他还不淡定。”医生笑着说。

孟海生得意地一回头，抬了抬眉毛，看不起孟邦那个胡子拉碴的样子：“没病最好，有病就治，有什么可害怕的。”

医生乐得不行，也发自内心地佩服，竖个大拇指道：“我们大家都得向您学习，这心态，牛！”

没别的事了，孟邦又仔细询问了些饮食作息上的注意事项，才从诊室退出来。

悬了几天的心落了地，没想到是场乌龙。

“小题大做了吧，明天就送我回杭州。”孟海生最得意，走在最前面。

孟邦卸下了心事，一身轻松又要面子，跟着走在旁边：“怎么又急着走？这回好不容易多待几天，等周末我再派司机送您回去。”

“不住了，”孟海生摆摆手，“我还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待得自在。再说了，医生不是让补钙吗，我回去晒太阳去。”

“先上车吧，外头太晒了。”室内空调温度调得恰到好处，丝毫不觉外面炎热。孟邦走到门外，迎面就被酷热暑气扑了一脸。

他的车停在露天的位置，在高温下半小时便烫得惊人。孟海生摸了一下门把手，就“哎哟”一声，缩了回去，仿佛要被烫掉一层皮。

“车顶都能烤鸡蛋了，我可不敢坐进去，”孟海生转头问孟谨洲，“你的车在哪？”

孟谨洲指了指远处的树荫：“在那儿。”

孟海生迈开步子朝那边走，示意孟邦自己回去：“还是你聪明，知道停凉快的地方。”

“我来得早，碰巧有阴凉的位置。您要坐我的车吗？”孟谨洲紧跟着上去，心里一慌。

报告解读没问题后他就简单给林钟发了个OK，这会儿人还在车里等着呢。

孟谨洲想给林钟发信息报个信，倒不是让他快溜，好歹要有个心理准备。

可他字还没打全，爷爷就看见了车里坐着个人。

孟海生整日锻炼，几十米的距离，对他来说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是他吗？长得这么俊，眼光不错啊。”孟海生一下就猜到了，特意放慢了脚步，看戏似的问孟谨洲。

“您要不还是坐我爸的车。”孟谨洲顿时有点处理不来这情况，更担心林钟不知如何应付。

“就坐你的车，”孟海生瞪了他一眼，杵两个指头戳孟谨洲的胳膊，“我见见他怎么了，怕什么。我又不是你爸那种死心眼儿。我就看人，品性好就行，对你好就行。”

林钟在车里等人也没闲着，挨个打电话分配工作，一抬头瞧见这番情景，吓得差点心脏骤停，匆忙撂了电话，一刻不敢耽误地下了车。

他身穿一件朴素的白T，干净又不张扬，博得了孟海生第一眼的好感，更别提有眼力见地帮忙拉开了后座的门。

“爷爷好。”

“哎，你好。”孟海生微一点头，跨步坐进了车里。

孟谨洲趁机给林钟使了个眼色，让他放轻松，也绕过车头，迅速坐进了驾驶座。

车里空调没断，冷气徐徐打在胳膊上，孟谨洲有意挑起话头，打破尴尬的局面：“爷爷，车里空调冷吗？”

“不冷，你专心开车。”孟海生好说话，笑得一脸和气，见到林钟连打牌的心思都没了，“孩子，我其实早就想见你了，谨洲老拦着，喊他带上你一起吃顿饭都不肯。这不，还是遇上了，咱们挺有缘。”

“您今天复查，他陪着来，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孟谨洲在一旁抢话，心思全摆在明面上。

林钟在心里笑他比自己还紧张，侧着身子接话道：“听说您的复检结果都挺好的。”

“是啊，就他们父子俩非要折腾，什么事儿都没有。”孟海生说，“还麻烦你跟着跑一趟。”

汽车稳稳起步，逐渐从树荫下移至太阳底下，阳光毫无保留地漏进窗里。孟海生为躲太阳，挪到了后排的另一侧，也方便跟林钟对视。

碍于孟谨洲坐在前排，聊天的问题基本都围绕着户口本展开，例如学的什么专业，现在做什么工作，哪里人，祖辈是否还健在之类的。

林钟一一都答了，怕气氛冷场，还绞尽脑汁找了不少话题。说起南城环境好树木多，孟海生提了一嘴自己的花园，林钟趁机请教了许多关于盆栽种植的问题。

虽说聊的都是家常，但孟海生对林钟的印象不错——

面对突如其来的长辈见面不躲不避，大大方方的，说话也妥帖。外形来看，身量高挑，眉目清秀，与孟谨洲也很相配。

目的地就快到的时候，孟海生清清嗓子，示意孟谨洲在拐角的超市靠一下边：“谨洲，家里的电视遥控器没电了，你下去买帮我两节五号电吧。”

孟谨洲自然领悟，这是要故意支开他，试图商量一句：“一会儿我叫个外卖送来吧。”

“两节电池还不够起送费的，就去超市买。”爷爷笃定地说。

孟谨洲心里没底，担心不安皆有，扭头给林钟递了一个眼神，后者轻轻摇了摇头，道：“去吧，要有收停车费的交警过来，我替你交。”

“你啊。”等孟谨洲下了车，孟海生笑道。

林钟也回应了个礼貌的笑，道：“爷爷，有什么话是不给他听到的吗？”

“没什么不能听的。”孟海生依旧笑眯眯的，“我是怕他听了不好意思。谨洲这孩子啊，打小就比同龄人独立。他妈妈走得早，爸爸又忙着生意，只好把他交给住家阿姨照顾。他乖顺懂事，从不给人添麻烦，能自己完成的事也都不要别人插手。我老觉得他还是个孩子，需要人关心爱护，可一眨眼都奔三了，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他工作能力强，把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外一呼百应，风光无限，实际上呢？始终一个人单着，下班到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一直盼着他谈恋爱，不为别的，就是希望他别那么孤独。要是有开心难过的事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说，起码有个身边人能分享。钱是赚不完的，生活才是第一位。”

这话有些耳熟，林丰清也说过类似的。林钟垂了眼睫，爷爷接下来说的却不是他意料中的措辞：“怎么不吭声了？该不会以为我不支持你们吧。要你劝导他？”

林钟怔了怔，他倒没这么想。一路上孟海生都态度亲切，笑容满面的。但老一辈的想法，总归是向往儿孙满堂的生活。

“我爷爷以前也是这样说。我能理解，都是希望我们过得好。”林钟说。

“是啊，所以我希望你们好。不是我自夸，谨洲长得好，事业也过得去，这些年让我说媒的朋友太多了。我一开始不清楚……”孟海生短暂地卡了个壳，“不清楚他是这种情况，也胡乱牵过几次线。后来他跟我明说了，说不喜欢姑娘。”

林钟一愣：“您当时什么反应？”

孟海生扬了扬眉，看了一眼超市的方向，孟谨洲已经拿着东西在结账了：“能有什么反应，我当时以为他为了糊弄我胡说的。但他又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就知道他是来真的。”

“您接受了？”林钟问。

没等到回答，车门外孟谨洲的脚步声先一步响起。

“你看这没出息的东西，跑得这么快，怕我跟你说坏话呢。”孟海生嫌他碍事，在后座锁了车门，降下车窗，再度将他赶回去：“谨洲，先别上车，你再去帮我买一包饼干，要葱油味的。”

孟谨洲气还没喘匀，把手也拉不开，急了：“爷爷，您根本就不爱吃饼干！”

“我给牌友带的，”孟海生大手一挥，丢下三个字，“快去买。”

方才温馨的气氛被破坏个精光，林钟看着孟谨洲的背影笑出声：“您真的想吃饼干？”

“不想啊。谁让他电池买的这么快，背上插翅膀了啊？我们爷俩话都没说完呢。”玩笑归玩笑，孟海生说回正题，又正色起来，“最开始我也不能接受的，你想啊，我的同龄人都开始抱外孙了，谨洲却是这样的情况，我总需要时间消化吧。但没想到他爸比我反应还大，气得把他公司项目搅黄了两个，谨洲那个月的公司流水都差点撑不下去。”

“他们暗地较劲了一阵，谁也不低头。后来还是我先想明白，去说服他爸的。人活一世，过得开心最重要，其他的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吧。真要他娶个女孩子结婚，不成了害人？我算是很开明的老头吧？”孟海生得意道。

“因为您很爱他。”林钟说。

爷爷却说：“我当然爱他，而他也很爱你。他是我带大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喜欢什么。”

林钟一时间说不出话。

孟海生敛去笑意，认真道：“遇上喜欢的人不容易，不要在乎别人怎么说，爱你们的人只希望你们过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洲啊，你跑再快也没用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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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孟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