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钟从前就很节约,但抠门的点都很可爱。例如去超市从不买购物袋,书包塞不下的就扔进孟谨洲的包里,阿华田搞促销的时候能囤半年的量,吃不完的食物一定会打包,英国的出租车贵他就一次都没有主动打过。
他只在一些小事上对自己抠门,不过度消费,更多时候是大方的。
他甚至想起林钟第一次去公寓做客时带了份茶叶伴手礼,以及捎带了……一捧超市促销的简装鲜花。
那时候他们才认识没几天,一套礼节倒是到位。
这些奇怪的细节不合时宜地涌进孟谨洲脑海,桩桩件件,居然一个都没忘。
再想下去就没完了——一道刺耳的铃声及时打断了回忆。
自从昨天跟郑向东吵完架后,他就一直没有接孟邦的电话。说不上逃避或者难以开口,只是觉得两人有些说不着,本来他爸极力促成他和郑向东弟弟这件事就有些荒谬。
但此刻手机震个没完,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积攒了一夜的怒火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盛。
“你手机在响。”林钟出声提醒。
“是我爸。”孟谨洲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电话自然挂断后紧跟着又震动起来。
林钟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不接吗?”
“没想好怎么说。”
“是为……昨天的事情?”林钟有些明白了,“你到现在都没接过他的电话吗?”
“那不然你来接,我听听怎么解释比较好。”孟谨洲心道我那是为谁?他低头摆弄着手机,还是没有要接起电话的意思。
“毕竟是你爸,好好沟通吧。”林钟被怼了一句也没恼,劝道。
孟谨洲听劝,撇了一眼林钟,滑了一下屏幕,故意点开了免提。
孟邦愠怒的声音顿时就从扬声器冲出来:“孟谨洲!你怎么才接电话!你昨天在南城都干了些什么?啊?”
这动静把林钟吓一跳,他没想到孟谨洲这么恶劣,居然让他一起旁听罪状,扶着方向盘的手都差点打滑。
“我现在接了。”孟谨洲淡淡道。对比孟邦的震怒,他简直称得上镇定。
他没有打算回答孟邦的问题,反正孟邦也只是发泄地一问,并不是真的问他做了什么。
孟谨洲搞砸了多大的摊子,他们几个人都非常清楚。
“你自己数数有几通未接来电!”孟邦在那头暴跳如雷,“郑总昨天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好一顿阴阳怪气的数落啊,说你才跟他弟弟见了没几面就勾搭上别人了,让我好好再重新问问你的意见。他说是亲眼看到的,搞得我都没法反驳,更没脸替你解释!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赶紧滚回来,给人家登门道歉!”
“没什么道歉的必要,我本来也不喜欢。”孟谨洲不卑不亢地回了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他说的也基本属实。”
“属实个屁!”孟邦口不择言,“你以为你几岁了?在这件事上任性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不回来给人家赔礼道歉,生意场上有的是办法教你做人。”
“真没那个必要,不用劝我,我不会去的。况且也是他插手我公司事务在先,他怎么有脸恶人先告状?”
“人家岁数比你大,是你前辈!你还懂不懂规矩!”
孟邦的音量持续飙高,越发衬得孟谨洲平静:“我自己做的事我心里有数,您别管了。”
孟谨洲已经不是好拿捏的小孩子,孟邦简直拿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没辙:“我不管了?是人家把电话打到我这里了!你还有数?啊?你要是有数就不会做出这种事!要是真不喜欢,合不来,委婉一点不会吗?体面一点不懂吗?”
“我一向不知道怎么体面地分手。”
“行,你就嘴硬吧,我看你犟到什么时候。”孟邦说罢挂断了电话。
高声的怒骂停了,车内的分贝急剧下降,反差太大,一时间安静得骇人。
林钟被孟谨洲那一句“不会体面分手”给震到了,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说给他听。作为外人,也没资格替任何一方说话,只好保持沉默。
孟谨洲仍旧没什么表情,似乎真的浑不在意。他见这条不是回林钟家的路,无事人般问道:“现在是去哪里?”
“去一下茶厂,介意吗?”林钟在空旷的路段掉了个头,“我得去看看茶叶的制作情况,你正好可以看看制作工艺。”
“嗯。”孟谨洲没多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别睡着了,拐两个弯就到。”也没管孟谨洲看不看得见,林钟指了指窗外,“那个灰色平顶的厂房,就是我们炒茶的地方。”
停好车,林钟领着他进了那间灰色墙面的工厂。这厂自打他出生就在了,这么多年只翻新过一回。里头隔出来好几间,有放烘干机器的,也有包装的车间。
茶叶铺子的门店也在这里,没有什么崭新的门头,只有个陈旧的塑料招牌。
不等进门,孟谨洲远在两米开外就闻见了悠悠的茶香。经年累月下厂里的每个角落都被浸透了,连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头架子都被滋养成了香木。无须刻意去闻,香味自会顺着风凑上鼻尖。
他忽然觉得市面上那些主打茶香的香薰都不够逼真,这明明是一种难以用工业还原也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天然气味。
有位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看他们进来,朝两人点点头便直奔着林钟去了:“老板,早上那一批茶叶已经萎凋好了,现在就等你来看摇青的状态。”
“好,”林钟应着,转头对身后的孟谨洲道,“我现在要去看一看这批茶叶的进度,你要是不想跟着,可以四处随便看,有问题就喊我。”
“好,你忙你的。”孟谨洲嘴上这么说,人又转悠回了大门口。
他刚才就对卸在脚边的几个大麻袋好奇了,只是没等问,林钟就被叫走了。
但他有的是人问,仗着一张好脸,再次发挥了讨叔叔阿姨欢心的技能:“阿姨,这些都是今天上午采的吗?”
他在公司若是整天端着个笑脸就不像样,但真笑起来就谁也抗拒不了,曾经还用这一招打遍了童年所有跟他爸打交道的长辈,几乎屡试不爽。
何况他今天穿的还是林钟的衣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又小几岁。
阿姨不认识这张脸,正忙着给茶叶过称,本不欲搭话,抬头看见孟谨洲笑意盈盈的,态度变得亲切起来:“是啊。你是来找人的吗?”
林钟人在隔壁车间,耳朵倒是灵敏,探了个头出来,道:“王姨,这是我朋友,过来参观的。你有空就给他讲讲,我一会儿忙完就来。”
“哦,是朋友啊。”王姨说。
接着她问孟谨洲:“你想了解些什么?其实我也就懂点皮毛,技术方面还是要问老板。”
“我看这些麻袋动辄几十斤,一天到晚这样采法,能做出多少茶?”孟谨洲问。
“你别看叶子多,等做完都得缩水,去掉茶梗就没剩多少啦。”太准确的数字阿姨也拿不准,她把紧扎的袋口打开一个,用两片叶子比划大小,“不过今天确实采得多,前几天下过雨了嘛,一下雨就长得快。”
“这里倒是常下雨。”孟谨洲想起昨天拿风衣挡在头上跑进雨里的场景。
“雨下多了是好事也是坏事,”阿姨一边跟他聊天一边记录称上的数字,手里活儿一点没耽误,“下雨天采的茶口味就没有那么好了。”
孟谨洲指指麻袋上的标签:“这上面写的就是天气情况吧?”
“年轻人脑子就是转得快,一点就通!”王姨欣赏地竖了竖大拇指,更乐意聊下去了,“做茶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这上面标了日期和气温,老板就能根据这个调整加工时间。他靠的是经验,只要上手一摸,就知道这茶做到什么程度了。这种天赋和直觉还真不是谁都能学得来的。”
“就靠他一个人吗?”孟谨洲问。
“那哪可能,每年都会请师傅帮忙的,但大师傅还得是老板,我们都听他指挥。到哪一步,该干什么,都得问过他。”
孟谨洲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等于他是统筹的。”
“怎么跟你说呢。其实一个厂里最贵的就是大师傅,我们老板自己做得好,就不用再请别人来把关,不然别家花个大几十万请人也是有的。”王姨停了手里的活儿,大约是在苦思冥想怎么让孟谨洲理解得透彻些,“我也不会打比方。说个简单的,做茶就像炒菜,多一秒少一秒这个菜的味道都不一样。大师傅就像主厨,要在旁边把控火候,尝味道的。”
孟谨洲闻言笑了,道:“他连菜都炒不好,大概功夫都在这了。”
这句说的很小声,更像是自言自语,但王姨听见了。
她乐呵呵一笑:“你们不愧是朋友,连他不会烧饭这事情都知道啊。”
“啊,您也知道?”
“我还是以前听他们家里人聊天聊起来的,说老板什么都好,就是做饭难吃,”她半掩着嘴,避开车间大门,悄声道,“做出来的菜鬼见愁,怎么教都教不会,也不知道在国外那大半年怎么过的。回来再见他就瘦了一大圈,估计就是在那挨饿挨的。”
王姨说这话没有半分嘲笑的意思,眼里流露出来的尽是关心和怜爱。
“这话你别同他说啊,我是心疼。”王姨约莫有点后悔方才嘴快了,赶紧叮嘱孟谨洲,“我在这工作半辈子了,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孟谨洲的思绪还停在前半段上,林钟瘦削的肩膀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回过神后从善如流道:“怪不得他叫您王姨,跟您挺亲的。”
王姨不否认:“是啊,但我拿他家的工资,总要叫他老板,不然多不像话。”
“我跟他也认识很多年了。”孟谨洲一瞬不瞬地盯着车间里的背影,淡淡道。
他谢过王姨,就去了别的地方参观。
工厂总共就三百多平,大部分都被机器占据着,孟谨洲没走太久就又兜了回来,靠在车间外的墙上。
“摇青还没到位,走水不够。” 林钟还在安排工作,声音难得的严肃。
孟谨洲听不懂,这些专用名词涉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但他还是饶有兴致地听了会儿。
又过十分钟,林钟才抬起头,他瞥见门外的身影,走了出来:“是不是有点无聊?我这忙得差不多了,马上就能走。”
“不无聊,还挺有意思的。”
林钟还要去看一下刚采下来的鲜叶情况,转身拐进另一个隔间,又在那待了会儿。
等他们从厂里出来,李女士催吃中饭的电话也来了。
“都快一点了,还不回来啊?你不饿小洲还饿呢。”李女士说。
林钟没注意时间都这么晚了,快走几步出了车间,拉开车门,邀孟谨洲上车:“在厂里呢,几分钟就到家。”
“行,那我端菜了啊。”李女士急匆匆撂了。
挂断电话,林钟转头问副驾上的孟谨洲:“饿了没?以后要是过了饭点,你就提醒我一下,有时候忙起来确实会忘。”
“不饿,有早上的馒头垫着呢。”孟谨洲说,他看着林钟娴熟地在狭窄的路上掉头,灰色平房慢慢从视线中消失,问,“叔叔阿姨他们平时会来厂里帮你忙吗?”
“我爸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压根不指望他,不添乱就是好的了。”林钟看了眼后视镜,确保刚才没有压到路边的野花,那朵花开了有段时间了,要是碰到了会有些可惜,幸好他车技还不错,“不过我妈和我弟会来,我只管做茶,零散的事情他们都会搭把手。厂里的员工也都是家里出事后还肯留下来的老人,每年到这时候就会来帮忙,薪水要的也不多,人都很好。”
“阿姨和林瑞今天怎么没来?”
“林瑞去山上了,我妈最近一门心思都用来招待你,相比去采茶,她更希望早点去菜场,买条最新鲜的鱼。”
孟谨洲被逗笑了,想起王姨跟他说的主厨的比方,调侃道:“不都说技能是相通的吗,没想到连番茄炒蛋都做不好的人做起茶来倒头头是道的。”
林钟也笑着叹了口气:“你听王姨说的吧,可能我的天分全在做茶上了。”
“现在还是不会吗?”
“不会啊。”
“后来就没再尝试着学一下?”
“没有。”
孟谨洲还想再聊几句,林钟一个右拐,把车横停在老房子前,打断了他:“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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