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空腹大量食蜜柚而导致胃疼不已,卧床三日方能落地行走,满天界除了出尘大概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时她疼得几乎咬断牙根,子沐寻来一瓶药丸,及时喂她服下,才暂且止住了疼,但她胃里还是难受,便时而在床上打几个滚,时而起来灌几碗温水,时而跑两趟茅厕。
子沐消失了一阵便一直守在她房中,态度又转回先前那般体贴周到,斟茶递水、捏手擦汗,最要紧的是完全没有笑话她的意思。
除了最开始见到她龇牙咧嘴地打落一地柚子皮时,他眼梢里浮现出一点笑意,嘴角也略微勾起,出尘看得真真的。之后便再无半分取笑之意了,满眼都是关怀与疼惜。
出尘突然在想,是不是只有当她受伤了,或是身染病痛之时,他才会如此温柔以待,同她相近相亲。或许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尽管这份柔情往往伴随着虚幻,她还是十分受用。
子沐每天换着花样煮粥,先是南瓜小米粥、红豆山药粥;后是鸡丝玉米粥、鱼片青菜粥;还另熬了些调理肠胃的药,饭前饭后定时定量端给她喝,生生将她灌成了个水桶。
但被照顾的感觉,是那么温暖舒心,就像冬日里的碳火,凉夜里的棉被。出尘生平仅有几次地觉得自己是只有所羁绊的仙灵,有人牵挂,有人在意,有人视若珍宝。
尽管他不是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位凡俗不可及的仙君。
出尘一直告诫自己,不可对他依赖,不可视他为依靠,要秉持一颗敬畏之心,对他敬而远之。可时至今日,她心里那点坚持,早已土崩瓦解、化为乌有了。
又一日早晨,子沐端来半锅莲子银耳羹,放之于案上坐在桌前看向她,“今日起得挺早。”
出尘已然洗漱梳妆完毕,缓步走近道,“原该是我伺候仙君,如今却反了过来由仙君照顾我,总不能一直这样,我还是尽快好起来的好。”
子沐神态自若地盛了两碗羹,“坐吧。”出尘从善如流地坐了,端起碗来舀起一勺正要送入口中,又听他道,“于我而言,照顾你并非难事,不麻烦亦不费多少功夫,就算一直这么过,我也觉得没什么。”
咣当一声,出尘手里的勺子掉进了碗里,她抬起头来望向子沐,心里的感动溢于言表,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仙君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同样的问题,她问过榕微,却不敢问向疏影,如今鼓起勇气问了子沐,她不知会不会后悔开口。
出尘颇为忐忑地注视着他,心知自己随时都会绷不住收回那个问题。
屋中静默稍许,子沐在她灼热的目光中从容自若,竟是岔开话题道,“你既已无恙,稍后便随我下界去一个地方。”说着吃起莲子羹来。
出尘怔了怔,难道仙君回答她这个问题之前还要特地带她去一个承载回忆之地?莫非是有很长的故事要讲与她听?
她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突然觉得一切就快真相大白之时,她却不那么期待答案,甚至不想知道了。
“仙君,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宫中静养,外面的动静一概不知,但我晓得宁淇、安瑜她们一定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只是不知具体怎样了。”
勺子在碗里打转,出尘踌躇地问道,先前疏影伴她身旁时,她曾问过,可疏影却不愿说,只道子沐定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如今这事已经过去好些天了,说实在的,出尘对于她们落得了怎样的下场也不是太关心,只是临了好奇一问。
子沐轻放碗勺,语调平缓道,“削去仙籍,流放蛮荒。”
又是叮当一声响,瓷勺撞向了瓷碗,出尘心里也咯噔一下,虽是早有预料,可得知当真如此之时仍深感震惊。
她估量着语气道,“敢问仙君,这样的惩罚是适当的,还是偏重了?”
子沐抬眸看她,目光凛冽,“天帝亲判的惩处,你认为适中,还是偏重?”
出尘嗓音干哑,“所以,那十余名仙侍都…”
子沐冷然道,“从犯与祸首,以同罪论处。”
出尘噤声,良久才道,“她们难道不知下场为何吗,为何还要这么做?”
她当然不敢评论天帝的发落,只是因为她,天界又少了十几名仙侍,诚然这并非什么要紧事,但于她而言,却不可谓不严重。
子沐的神态和语调均未有变化,仿佛在谈论一桩与己无关之事,“仙者也有妄念,乏味单调的日子过得久了,便渐渐摒弃了成仙之初,那颗向善之心。”
出尘无法理解道,“可我并未招惹过她们,她们何以这般看我不顺眼,竟要置我于死地?”
子沐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她们并不认为,把你丢进朱雀穴会威胁到你的性命。陵光他其实,大多时候都睡着,偏你在穴中时,他醒了。”
出尘愣了一时,理清思绪、得出结论道,“所以宁淇她们只是想给我一个教训,让我知难而退,却不想犯下了祸害同僚的罪过。”
是她运气不好,或者说是太没本事了,才会为朱雀所伤。
子沐以眼神给与肯定的回答,出尘已全然没了食欲,将碗勺推至一边道,“她们难道没有为自己分辩吗?”
子沐眸中的寒意似要结上一层冰,面色骤然发冷道,“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她们不认。”
“可我毕竟逃出生天了,”出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想不到她们害人终害己,竟连仙籍也被削了。”
仙籍可是她最在意的东西之一,至今得不到且不知还需熬多久才能得到,而那些已得之仙侍,却得而复失,她听来不免感到惋惜。
子沐敛容道,“有意为之也好,无心之失也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出尘心知不该同情她们,只是不敢去想子沐当时怒气滔天,力主严惩的模样。关于宁淇、安瑜之事,疏影虽只对她提及只言片语,可隐晟灵君为救麻姑而失职受审一事,却是原原本本地道来。
子沐从不因多数人的立场而改变自己的判断,他那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出尘收起脑子里那点胡思乱想,子沐让她稍作准备,她没时间在屋子里消磨下去。
根据上回下界的经验,出尘先去药房里物色了不少灵丹妙药,包括基本止血止痛的和特殊复原经脉的,通通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而后来到偏殿将那三大筐蜜柚搬去厨房存物间,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剥开一个享用,可惜她胃病初愈不敢吃,否则这么甜的柚子,她真不想浪费。
最后理好行装,与秋阁、青翠园、星亭、莲池、月湖等一一惜别。
子沐在门前木槿树下等她,出尘一步三挪地走去,由远及近地观摩他白衣如云、清冷无双的身姿。
原以为的遥不可及,如今却只有几步之遥,偌大的如初宫只有她与他两个,满园风光只为他俩绽现,此时正引颈梳羽的白鹭似察觉到一丝离别的感伤,竟不由得发出一声清啼。
出尘已至近前,“仙君,我都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子沐点点头,领她离去。
一朵飞往东南方的白云犹如流星划过天际,最终落在了一座山峰之上。
出尘回首远眺,视线却被云雾遮挡,如梦境一般茫然不可见,来路亦是归途,但愿她还有回去的一天。
子沐轻车熟路地行至一座四合院前,出尘一声不吭地跟着,只见此处灰墙土瓦、旧门矮檐,既无门前石雕,亦无檐下灯笼,极为简略朴素,就像连成一圈的小破屋。
好在子沐用琉璃罩罩住了整座屋子,以免其中生出些蜘蛛网和蛇虫鼠蚁什么的。
子沐挥袖收回了琉璃罩,推门而入,其中依旧几无雕饰,但屋内桌椅床案等等都是齐全的。
想来最特别的,唯有院中一角盛开的水仙花。
出尘紧张了一路,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偏远山峰上,子沐却只对她说,此峰名为往念峰,他们要在落星苑中暂住几日。
转过落星苑往上走,接近山头处还有一座深邃的山洞,名为澧泉洞,里边宽阔幽暗,流淌着一方蔚蓝泉水。子沐带她去过一次只在洞口看了看便走了,回到落星苑中,任她选一间屋舍入住。
出尘选了靠近水仙花的那间,子沐神色一动,却并未说什么,只由她去。
将夜寒风起,山间阴冷,现下又是季秋,出尘搓了搓手,倒了杯热茶饮下。房间收拾得差不离了,术法用于除灰铺被等,她还是能做到游刃有余的。
晚风萧瑟,琴音起,落叶归。
子沐在屋内焚香抚琴,出尘在另一间屋子里静静地听着,若她记得不错,琴谱里有记,此曲名为《离人归梦》。
离人一去何时归?折枝千里寄相思。
不知他心之所念,今夜能否入梦。
曲调扣人心弦,出尘愈发感伤,竟不想再听下去,索性钻进被窝里捂住耳朵。和子沐去往任何地方她都甘之如饴,不可因着一首琴曲而徒增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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