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时寓

千年前,雪忆岛上,度厄星君环视着这片白雪皑皑之地,殷殷血迹竟连漫天风雪也无法完全掩盖,如同斑驳树影映在雪地上。

可见战况有多惨烈,有多少仙者受到殃及,骤然离世。

玦暄元君来到他身旁,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对他说,“此事因我而起,是我部署战局不当,给雪忆岛带来了灭顶之灾。稍后我便回天庭复命,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雪子纷飞,若是盖满青丝,便如白了头一般。

度厄与玦暄相依相伴这些年,始终保持着凡人年近三十的模样,既不过分年轻,也不显得油腻老成,刚刚好是明事理、知进退、懂分寸的稳重形象。

度厄听着他这番话,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面貌,似乎在他开口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此战由你我合力主导,非是你一人所为,如今殃及雪忆岛,损害了多少生灵,你我都心里有数。”度厄面沉如水,穿越风雪望向他,“你认为我是自私怯懦、苟且偷生之人吗?我岂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将一切罪责独揽上身?”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目光坚决,“玦暄,无论天帝如何判处,上诛仙台也好,削去仙籍、打入轮回也罢,你我同生共死,又有何可惧?”

玦暄定定地与他对视片刻,忽而抬手拂去他肩上落雪,疏离地一笑,明朗的容颜在雪光照耀下,似真似幻,“度厄,你能这么想,我很感动。到这个时候,你都没有弃我而去,我又怎能连累你?”

度厄始终记得他当时的神态与虚幻的笑颜,千年来无数次地回想,倘若自己及时发觉阻止,是不是就不用孤身独守在天界之上了。

玦暄叹道,“可是你忘了,大战前夕你一直劝我更改战略,从我决定侧面应战开始,你便心存顾虑,几次三番提醒我雪忆岛的安全隐患需得注意,是我急功近利、刚愎自用,没能听你劝告,才导致今日之祸。”

度厄心内极度烦乱不安,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拂袖制止道,“别说了,雪忆岛伤亡惨重已是不争之过,你我都有责任,不论前因为何,都该由吾等一同承担后果。”

玦暄又再笑了笑,笑声极轻,度厄却听得分明,且永志难忘。

一座金刚笼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刚好囚住了度厄,度厄心里一凉,满脸震惊地看着玦暄逐步后退。

“锁灵笼?怎么会在你这儿…”度厄死死地抓住金刚栅门,状若疯狂地喊,“玦暄,回来!”

玦暄已升至半空,不舍地望着他道,“度厄,我是不会让你受我牵连的,你是个好神仙,往后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再也没有人能与他把酒言欢,对月共饮,畅谈古今天下事了;再也没有人陪他遨游四海,纵览名胜,遍赏人间仙境了,剩他一人,他要如何好好活着?

度厄星君度人间苦厄,却度不了知己与自己。

最后被削去仙籍,重堕轮回的只有玦暄元君一个。当度厄星君脱困赶往地府时,玦暄早已饮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投胎转世了。

他竟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留给他,度厄立身于奈何桥前,不动声响地观望着一行行即将转世之魂忘却了前尘往事,神情迷惘地过桥而去,无一回首。

是了,过往的记忆已不复存在,人生变作一张白纸,要重写新的篇章了,他们如何还会眷恋前世,回首一望呢?

度厄定立良久,久到地府的判官们以为他中了邪术,不得动弹了,便试探着上前唤道,“星君?”

“星君,你可还好?”

还好?度厄星君无限悲凉地一笑,他要如何才能好?

判官们见过太多凄厉沉痛的苦笑,血肉之心早已炼作铁石,面对再如何黯然哀绝的表情都能无动于衷。

可望见他这一笑,他们竟都不约而同地颤了一颤,只觉得寒意入骨,有如针尖往四肢百骸上刺了一刺,扎得生疼。

度厄无言地看了眼诸位判官,想要启齿说一句“本君无事,本君很好”,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不好,真的一点都不好。

判官们面色各异地目送他离开,那样落寞无望的背影,好似堵塞心口的一粒沙,连神鬼也动容。

这之后,度厄星君自请携司命之责,看护凡尘数百年。其余事,便再无暇亦无心理会了。

直至玦暄转生为时寓的这一世,度厄终于找到了他。

苦寻千年,终有所得。

初遇时,时寓只有九岁,刚挨了嬷嬷的打,正窝在墙角偷偷抹泪。

度厄隐身在他身旁,测算他此生之命,才知晓他乃是当朝皇帝非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先帝最小的儿子,十三皇子殿下。

可他年纪比当朝太子还小,母亲生前是先帝晚年最宠爱的妃子,可惜得宠不过两年,先帝便驾崩了。新帝登基之前,母妃被送往昭宁寺修佛,不久病逝,留下年仅半岁的他,在冰冷宫墙内独自受苦。

可怜时寓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被遗弃在皇宫中,由亲和嬷嬷抚养长大。

嬷嬷常道,“当年要不是老身给你喂奶,你早便饿死在哪疙瘩了,还有如今的日子可过?尚不足整岁便没了爹娘,可见你是个带克的命。难为老身不顾惜自己,也要养育你成人,真真是积善积德了。平日里让你干些活,帮衬着过日子,你却那样磨蹭,拖拖拉拉不说,还反帮倒忙。你莫不是把自己当成了皇亲贵胄,自以为是个享福的命?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你若再不手脚麻利着点儿,休怪老身藤条伺候!”

时寓一面止不住地低泣,一面往手心里呵气。他不敢大声,因为一旦被嬷嬷发现,免不了又是连骂带喊的一顿毒打。那双稚嫩的手掌上,长满了冻疮。寒冬腊月之期,常要洗成盆的衣裳,却又没有任何防护措施,怎能不受冻生疮?

度厄心疼得难以言喻,自当初与玦暄别后,再也没有这般疼过。

可他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凡人命数已定,他若施以援手,为其改命,必然生出祸端。

他只能日日隐身于时寓左右,眼见他吃尽苦头,忍受着内心的煎熬,无可奈何地旁观在侧。

那阵子司命星君每每有事同他商议,却总是找不着他。偶尔得见,他也都是愁眉不展、心绪不宁的模样。

司命星君善意关怀慰问,度厄却闻若未闻,只问他借来命格簿一用。

命格簿上记载着芸芸众生的前世今生,由司命星君掌管,亦唯有他能撰写。

司命疑惑道,“度厄兄借之何用?”

度厄恳切道,“仅只一观,绝无他意。”

司命略显犹豫,心道若他从命格簿上找到了困扰多时的问题答案,或许便能恢复以往平心静气的状态。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想来借他一阅也无妨,便应允了。

哪知这一借,竟酿成了今后大祸。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度厄,玦暄被打入凡尘,是要生生世世受苦的。

雪忆岛上枉死的生灵,都成了他必须偿还的罪孽。千年来他轮回了共计四十九世,每一世都受尽欺凌,备尝冷眼,且不得善终。无论是何身份,贫贱也好,富贵也罢,他都得不到片刻的温暖和幸福。

至亲无爱,更无人相知相伴。他只能艰辛地长大,再孤独地死去,均岁不过二十。

度厄死死地盯着命格簿上那几行字:玦暄转世,为赎前罪,生而无望,死必无因。

哈哈哈…好一个“生而无望,死必无因”,天帝,命格,你们都好狠的心哪!

度厄丢下命格簿,发了疯似的落入凡尘,来到时寓身边。

玦暄,我原以为你终有一日能重返天庭,与我再续前缘。我以为我们还能像曾经那样,彼此知心,相伴永恒。原来这一切都只是我痴心妄想,天命无情,纵然你我重逢,却是仙凡相隔,难有真正相见的一日。

千年来我未尝有过快活的时候,不曾想你虽忘了我,却过得比我更痛苦百倍。早知如此,那时我便该不顾一切随你而去,与你一同偿赎罪孽,尝尝天命摧残的滋味。

彼时时寓已年满十四,青涩的面容中隐约透露出玦暄曾经的模样,可神态风骨却相差极大。

玦暄当年意气风发,卓尔不群,常以笑看古今的洒脱姿态应对三界众生;时寓则截然不同,不仅畏畏缩缩、阴郁低沉,还极度不安,像一个易碎的瓷器,轻易便能碎裂成片。

不知不觉间,度厄已默默守护了他五年,利用风动雨落等自然现象提醒他一些事,或阻止他步入陷阱。

可时寓还是成长成这样,敏感多疑、畏首畏尾,全然不似当年。

“小狗,过来,本王的风筝掉进池塘里了,你下去替本王捞上来。”一名穿着金贵、顶戴玉冠的孩童对时寓招手道。

度厄认得那孩子,应是当今圣上的第五子,成暨。年方十二,比时寓还小两岁,便因聪颖过人,眉眼颇具王相得到父皇的喜爱而被封为启林王。只待成年及冠,即可赐地落府。

“小狗”是宫人们对时寓的称呼,成暨或许知道他是谁,又或许不知道。

时寓听话地走到池塘边,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便被成暨身后的一名奴才,一脚揣了下去。

成暨见他在池水中奋力地沉浮,禁不住放声大笑,还假意向身旁指责道,“你这狗奴才,本王让小狗捡风筝,他自会跳下去,还用得着你踹?”

那奴才涎笑着扇了自己一巴掌,奉承道,“王爷教训的是,小的这是狗拿耗子,多此一举了。”

“哈哈哈哈…”成暨捧腹道,“狗奴才,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几名奴才一齐起哄,成暨得了乐子,也不管什么风筝不风筝了,昂首扬长而去。

时寓在他们消失于视线尽头后才敢从池塘里爬出来,手里还拽着那只风筝。

那是一只被丢弃了的风筝,像他一样,没人要了的。

回到破落的楼阁里,亲和嬷嬷一见到他,便啐了一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弄成这副德行,好好的衣裳是不想要了?得,你自找的,老身也不拦着。往后你只管穿破衣旧衫,可别说老身故意亏待你。”

时寓幼小的心灵早已麻木了,他知道自己对于嬷嬷来说,还不如一件破烂衣裳值钱。他浑身湿漉漉地躲进杂物房,找来一条干净的手巾擦拭风筝。褪去淤泥,剥除浮萍,那只风筝还是很漂亮的,以大雁为形,绘画得栩栩如生。

度厄伴随他至此,终于不再忍耐地现了身。

时寓瞠目而视,却没有惊声叫喊,只舌头打结地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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