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尘再回落星苑时,天色已晚,返程途中她一直心有戚戚焉,生怕事情败露而不能再待在子沐身边。
若真是这样,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她承认自己是只目光短浅的仙灵,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那一时冲动昏了头,她深以为值得。人生有时就是需要犯险,这三百年来她过得极其无趣,连一点可供回首的记忆都没有。
但她不想因此而失去追随子沐的资格,她发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知足了。
出尘七想八想地回到往念峰上,落星苑内十分安静,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什么声响。她蹑手蹑脚地迈进前院,左顾右盼并未发觉异样,再揣着胸口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步入子沐房中。见他仍昏沉沉地睡着,她才总算放了心。
而今子沐元神伤损,法力不济,可谓是虚弱至极。此事绝不能对外宣扬,否则若有妖魔作祟,只怕轻易便能将他击溃。
出尘忽然在想,倘若自己神通无匹,能为子沐挡下一切灾祸该有多好,而不像眼下,自己事事依附于他,仿佛离了他,便什么事都办不成了。小仙狐尚能为玉陌帝姬不顾性命,不畏生死,她又何尝做不到。
她真的,很想为子沐多付出一些,只要他好,纵然她自己过得不好也不要紧。
出尘学着他照顾小仙狐那样,用温热的巾帕擦拭他面庞,而后再清洗了一遍,叠成块,敷在他额上。最后点燃一炉沉香,替他掖了掖被角。
这连绵薄之力都算不上吧,出尘凝望他睡颜,总觉得平静之下隐有愁绪,眉宇间透露着一些些哀伤之意。
仙君,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可惜出尘两袖清风,在天宫中待了那么久,竟没半点私藏。关键时候什么也拿不出来,出尘暗暗自省,早知道藏几样珍宝在身上好了。
时光慢移至翌日拂晓,出尘竟心平气和地守了他一夜。其实她若真有什么邪恶心思,一夜时光足够她随心所欲,任意妄为了。
可是她没有,像这样安静地陪在子沐身边,已经很好。
西厢房中忽而传来异动,小仙狐似是醒了,正呜呜地叫唤起来。
沉睡中的子沐立时睁开双目,掀被而起,绕过坐在床前的出尘,大步流星赶去西厢。
出尘的心绪随之跌宕起来,愣了愣便赶忙跟了过去。
只见小仙狐趴在子沐怀里,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子沐轻抚她后背,温声道,“璃璃,你终于醒了。”
小仙狐含糊地吐出几个字,“仙君…我…睡…多久了?”泪珠落在子沐衣襟上,发出闷闷的滴答声响。
它心知自己这一醒不过是回光返照,它马上就要死去了。
子沐声音中透露着哀怜,“三百年了。”
小仙狐闭了闭眼,子沐肩上已湿了一大片。
好一会儿它才止住伤心,低声道,“仙君费心守候我三百年,我此生已不算白活,只是玉陌帝姬…”
子沐宽慰道,“玉陌她没事,她终有一日会醒过来的,易珩将她照顾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出尘像个局外人一般站在门边,心里砰砰直跳,传说中消失无踪的玉陌帝姬果真还活着?易珩?这个名字她似乎听槐树爷爷提及过,一时半会儿却记不起来了。
易珩…易珩…
她在心中反复默念,忽然间福至心灵,想了起来。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战神,继真武大帝之后的新任荡魔祖师,晋越天尊?据说晋越天尊自三百年前与魔君一战后避世潜修,再未现身于人前。
听仙君此言,竟是晋越天尊为了守护玉陌帝姬才闭关不出的。
小仙狐声音沙哑,已没多少力气了,“那…仙君这些年来,过得如何?”
子沐神色一僵,瞬间恢复自然道,“我一直安然无恙,自然也好。”
小仙狐流着泪道,“仙君待玉陌帝姬之心,可还一如当初吗?”
子沐面色变换了几个来回才答非所问道,“有易珩陪着她,已足够。”
小仙狐泪如泉涌,“仙君,往后璃璃再也看不到你了,只愿你思念玉陌帝姬时,能偶尔想起我,我的魂灵会永远为仙君祝祷。”
子沐搂着它的手紧了紧,“璃璃,别为我牵挂,你既许下心愿,我自当记着你,此生不忘。”
小仙狐浑身颤了颤,雪白的绒毛在折射的阳光中,更显得柔软而分明。
“仙君,这三百年,谢谢你,我虽一直睡着,却也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关怀与期盼,可惜我福薄,纵是醒了,也只剩这一刻光阴。”
子沐心中颇为苦涩,起先出于仁义的照顾,在持续了三百年后,他对小仙狐的感情也变得有一点点不同。
这一刹那,他望了出尘一眼,眸光微闪,其中的意味极其复杂。他觉得这一点点不同,似与他对出尘的心意有些相近。
不知怎的,向来反应迟钝的出尘因这一眼而感到万念俱灰。仿佛在迎上他目光的那一刻,她便懂了。那些复杂的感情再如何交织缠绕,如同理不顺的线团、解不开的绳索,其归根结底也逃不过那一个人。
玉陌。
方才子沐直接无视她去往小仙狐身边,其实他奔向的,不是璃璃,而是他心中不曾放下过的玉陌。
只是玉陌身边,有易珩了。
出尘不了解他们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只知道爱而不得是何等悲哀伤痛的滋味,起码她还能跟在所爱之人身边,朝夕相对,聊解相思之苦。而子沐却不能,他心爱之人另有归属,远在千里之外,即使是陷入了沉睡,也轮不到他守候在旁。
小仙狐只不过是替代罢了,他怀里抱着小仙狐时,心里想着的却是玉陌,想知道她现下如何,几时能醒。
每回想着想着,到最后都不过是自嘲地一笑,玉陌帝姬与晋越天尊两情相悦,是彼此的唯一,心间再不容他人涉足。
他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没想到秘闻中不染凡俗,不沾世情的元祉仙君,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心中一直深埋着情伤,这许多年来,竟未有一刻真正快活过。
只是出尘还有一事不明,她很想问个明白。
时机很快来临,小仙狐说完那些苦涩悲哀的心里话,已不剩几分力气,生机如潮落一般迅速消退,它几乎连眼皮都撑不开了。
子沐感受到它身体的变化,心中极是沉痛,却佯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璃璃,你已睡了三百年,怎么还是这样贪睡?醒一醒,多坚持一会儿,屋外和暖,我带你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他抱着小仙狐行至院中,水仙花的花香清晰可闻,勾起了小仙狐脑海中关于玉陌帝姬的记忆。它似乎颤了一颤,继而归于安宁。
子沐抱着它坐在朝东的藤椅上,像是怀抱一个婴儿,轻声慢语地对它说着话,“从前你与玉陌偶然相识,成了她身边唯一能倾吐心事的灵宠,那时没能陪在她身边,是我毕生的遗憾。虽说你我仅有数面之缘,可我其实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那时给了玉陌安慰与陪伴。之后种种,你都亲眼见证了,我既已作出选择,便绝不后悔。三百年前决定照顾你,虽是因着玉陌的缘故,但我一定会坚持到最后。只要你一息尚存,我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你。”
小仙狐一动不动,浑身只剩下眼睫还在轻颤,细不可闻地呜咽了一声。秋阳下的温热气息,加之仙君的怀抱,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可它不能贪恋,它已撑不住了。
子沐仍自顾自地说着,“当年在琼洲岛上初次见面时,我已知你心地善良,性情温顺,易为他人之事感同身受,眼泪总是轻易下落。如今你沉睡多年,才刚醒来便已哭成泪狐,想来你这爱哭的脾性是改不了了。”
小仙狐很喜欢听他这样温柔和缓地说着话,无论是谈论过往,还是三句不离玉陌帝姬都不要紧。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安心,觉得万事万物,都是如此美好,令人心醉。
可惜它再也听不见了。
流下最后一滴泪,小仙狐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仙君,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不管是为了玉陌帝姬,还是单纯为了我。
子沐看似平静,实则心痛难当,明明是预料中事,真正来临时却还是割舍不下,悲从中来。
他吞声忍泪地道,“你看我,本意是想你醒着,却偏偏把你哄睡着了。璃璃,你真的睡下了?除了关心我和玉陌过得好不好,你在这世上就没有别的惦念了么?”
出尘一直站在门外当自己不存在似的,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到了此时才沉着举步,走到子沐身旁,于心不忍地道,“仙君,小仙狐它已听不到了。”
子沐静默许久,最终抱着小仙狐起身,来到后山山腰上的一片丛林间。出尘一路不言不语地跟随,直至他停在合抱之木下。
他原地驻足半日,天色渐暗之时,才施法刨出一个深坑,将小仙狐葬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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