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这日,子沐饶有兴致地煮了锅饺子,捞起来才发现煮多了,出尘不在,他怎的煮了两个人的份?
他预备了一碟醋和一碟辣椒面,坐在桌前,给自己添了满满一碗,先蘸醋尝了一个,又裹辣椒面试了一个,正要舀起第三个时,他忽然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出尘,你觉得饺子蘸醋好吃,还是裹辣椒面好吃?”
屋子里清清冷冷,子沐像个雪人般动也不动地定了片刻,而后向着空无一人的座椅苦笑道,“出尘,为何我总是不经意地想起你?”
明明曾经与他共度冬至的是玉陌,明明出尘只是在他身边极短暂地停留过,何以而今他对玉陌的记忆那般模糊,出尘却似犹在眼前?
山间腊梅盛放,一树树的红汇成花海,随风轻摇,仿若沥沥溪流。寒梅扑鼻香,凛风似归音。子沐常有幻觉,以为出尘还在往念峰上,只不过是修习仙术去了,待到入夜便会回来。
那时出尘大半的时间都在修炼,修竹每日独处,却从未感到孤寂,感受着山峰彼端熟悉的气息,他心内其实是平静而满足的。可出尘走后,他变得越来越古怪,甚至连自己也迷惑了,他到底在做什么,为何要如此。
锅里的饺子都快凉了,他却不想再动筷,索性放下碗筷,突发奇想地在院内的东南角埋下一颗柚子树的种子。这个季节本不适宜栽种,他也没在其中蕴藏仙法,能不能破土而出生长为一颗柚子树,全看那粒种子的机缘造化。
子沐站在泥土旁,像是走神了,好半天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神色一变,他方才做了什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种柚子树的,明明这简略的院子里,只容得下那几簇水仙花啊。可是已都种下了,不好再挖出来吧,不如就随它去,或许它终将化为尘土,从此匿迹。
他这阵子的确有些失魂落魄,但他本身只觉得有些疲乏罢了。好在三千多年的修行没有白费,一切的空虚彷徨他都经受得住,算算日子,他也该走了。
临走时他在出尘住过的房间里稍作停留,面前好似出现出尘的身影,甚至还噙着笑意对他说,我在这里等你,记得尽快回来。
他何时变得这般不切实际,他原不是个自欺欺人之人啊。可他明知是虚妄,却还是感到一丝安慰,若出尘真的在这里等他,或许他便舍不得了。
疏影对他隐瞒了出尘受伤之事,心中多少有些不安,这才特意来浮玉山探寻出尘。
出尘走在跟前,与他相隔不过半步,顺着泉水流淌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着。
诚如她所言,这浮玉山上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充其量可说是个清净之地,毕竟相对而言,居住的仙灵小神较少,且都道行尚浅,离飞升至天界还相差甚远。
出尘原本已经看开了,就算九重天上只有榕微是单纯地因为她是出尘而待她好,也没什么可难过的,往事如烟,终将散去,她其实一直在努力放下。
可当疏影告诉她,子沐在她离开以后还心系她的安危时,她的种种努力便如坍塌的旧城墙一般,土崩瓦解了。
出尘停在半山腰上,坚定地转身问道,“上神,你说仙君过得不好,我不明白,他为何会过得不好,我想知道,他是如何的不好。”
白梅因风飘落,恰有一朵落在她的肩上,疏影抬手为她拂去落花,沉吟道,“他原是孤独自处惯了的,如今却因为你,变得不适应一个人了。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闷闷不乐,虽不显露在明面上,但他的烦闷忧愁,存在于心,从未消却。”
出尘顿了顿,眼眶略微润湿,她有那么重要么?她几时重要过?
疏影叹息一声,究竟告诉她有关子沐的消息是否应当,他心中也很是纠结,原本也不想插手此事,可看着子沐日渐消瘦,郁郁寡欢,他又觉得子沐其实不想赶出尘走,只是一时迷失罢了。
子沐他之于情之一字,一直都不大看得透,理得清,放得下。
这些年来,疏影看着他为玉陌伤情,一时错失便永久失去,再无拥有的可能,旁观者只是唏嘘,当局者却是无以言喻的心痛。
疏影实在不想见他那般,更不想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一切悲苦深埋于心,在夜半无人时独自承受。
出尘深深呼吸,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是因为我吗?”她抬起泪眸直直地望向疏影,“上神怎会不知,仙君心中惦念的,一直都是玉陌帝姬。”
疏影迎着她的目光道,“玉陌同他早已缘尽,这三百年来他孤寂自守,不就这么过来了,可是你出现后,他便不同以往了,我能感受得到,他心里的伤痛减轻了许多。”
出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笑出声,“上神何以见得,我之于仙君,竟有如此重要,假若真是如此,仙君又为何要逐我离开?”
疏影肃然道,“我只怕他自我束缚,愈渐迷失。”
出尘愣了愣,摇摇头道,“我不懂,我也不想费力去改变什么,神仙亦有命数,或许我与仙君,也已无缘了。”
她不敢妄想回到子沐身边,她怕再作幻梦,最终落得心碎断肠的下场,她不愿重蹈覆辙,她决定认命。
疏影眸光微闪,神情变幻,静立良久才笑了一声,再晃着折扇道,“瞧我说到哪儿去了,我本意不过是来看望你,见你精神气色都还不错,我便放心了。”
冷冬冰寒的天气,他却还是握着一把折扇在手,真是一年四季不离身啊,出尘真心实意地关切道,“上神虽不畏寒霜,但时刻摇扇吹风,实属不必,上神还是注意着些,莫着凉了。”
疏影笑了笑道,“我这已是习惯,改不掉的。”
出尘也垂眸笑了一声,没想到今生还能有机会和风神尊上说笑,出尘觉得很满足了。遥不可及的人或物,曾短暂地离自己这么近过,出尘觉得这已是一生之幸了,绝不能再多妄求,到此为止便好。若还以为自己能够长久地拥有,那便是没有自知之明,痴心妄想了。
疏影之所以岔开话题,是因为不大适应劝说撮合,子沐心结难解,出尘并非系结人,未必能真正帮到子沐,他又何必非要出尘回头。来这一趟,尽了心意便好,他是时候回天宫了。
“出尘,我该走了,想来我们还会再见的,你便不必留我了。”
只是不知再见何期了,出尘慨然道,“上神特来看望我,是我的荣幸,出尘无任感激,”躬身一拜,“恭送上神。”
疏影亲手扶她起身,“礼数太多,反倒显得疏远,我早已说过,在我面前,不必拘泥于这些。”
出尘笑叹道,“可是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可以表示感激了。”
疏影笑道,“你若空闲时能来天界找我叙叙旧,便算是尽心了。”
出尘亦笑道,“出尘自当遵命。”
可她恐怕百年内都不会再登上九重天了,这份心意,到底是要欠着了。
疏影才收回手,琮琮便从天而降,一眨眼的功夫便已在他身前参拜了。
琮琮着急忙慌道,“神魔交界处战局有变,天帝再出急召召令诸位仙神回天庭商讨应对之策,请尊上速返天界。”
疏影沉声道,“是何变数,竟搅得天界不安?”
刑则不是领着数万天兵前去平乱了么,怎么还会横生枝节,难道他竟不是对手?
琮琮头冒冷汗,“来不及细说了,尊上先动身返回天界,路上我再说与尊上罢。”
疏影垂首道,“那我们这便回去。”又转向出尘,“出尘,来日再见了。”
出尘点点头,“上神请回。”目送疏影离去,她心里忽然有些慌乱,不是因为不舍疏影,而是乍然听闻战事又起,她觉得十分不安。
想来也不会牵连到她,她为何如此心绪不宁?
才刚飞出浮玉山山头,琮琮便没头没脑地叙述道,“此番引战的并非魔界普通首领,而是魔君云魄,起初他并未露面,直到刑则将军带领天兵增援,云魄才亲领一支魔兵,一举将刑则大将军击溃,还将神魔交界处命名为灭神战场。刑则大将军生死一线时,万幸元衍仙君出手相救,以一己之力扳回颓势。”
“等等,”疏影厉声打断她的话道,“你是说元祉也在战场上?”
琮琮面色一白,呆愣道,“是啊,听说元祉仙君早在三日前便自请授命,与刑则大将军一同对抗魔族。”
“什么?”疏影瞬间变了脸色,以一己之力扳回颓势意味着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元祉这是不要命了?
有些隐秘子沐一直瞒着他,他并非懵然不知,只是不想强求子沐对他完全坦白。此时子沐深陷危难,他却不能立刻赶往,若真有不测…
疏影不敢往下想,急令琮琮回浮玉山将此事告知出尘。
琮琮犹疑道,“上神莫不是指望出尘能前去神魔边界,助元祉仙君一臂之力吧?”
毕竟以出尘的法力,到那儿只会拖仙君后腿啊。
数百年来,疏影头一回对琮琮呵斥道,“情况紧急,本尊无暇对你解释,还不快去!”
琮琮面上的血色尽皆褪去,喃喃应了声是,便匆忙转回浮玉山。
疏影顾不得她的情绪了,就目前而言,他在这世上最不能失去之人,便是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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