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方欲晓,桐君便被如意喊醒,见她红着脸不敢直视,只手推搡道,“桐君小姐,快些起吧,隋嬷嬷喊您去前院。”
晨风习习,身上一凉,才晓得昨夜未着中衣安寝,好笑地看了一眼如意,收拾妥帖便去前院找隋嬷嬷,院中十香和十里在整理箱笼,她心头突突乱跳,难道是他又要出公差?
可...她...要如何自保,明日静安公主便进门了,魏云礼今日便会回府,刚喘息片刻,又即将左支右绌。
“隋嬷嬷。”
隋嬷嬷最不喜这般粘人的嗓音,摆弄着茶盏,便吩咐道,“明日四老爷大婚,府内忙碌,你去前院花厅伺候两日。”
花厅是明日登门贺喜的各府夫人小姐落脚的地方,魏府夫人小姐便会在这边接应,然后安排丫鬟引导入席,活计轻松,还能长些见识,是一桩美差,却听得她一愣,只因她身份不光彩,是四老爷品行不洁的污点,向来藏着盖着,如何让曝于大庭广众之下。
她只犹豫不接话,那厢隋嬷嬷重重放下茶盏,汝窑天青色茶具响声清脆,唤回她心神,可明知苦难重重,她还是张不开口,看着隋嬷嬷欲起身绕过她,她连忙出手端过茶盘,提了一下嘴角,“我去给大少爷送茶。”
隋嬷嬷幽深的盯着她背影任她进屋,院中十香愤愤不平,被十里拉了一下衣袖,却是气不过,推了十里一下,红着眼眶回了屋子,十里讪讪然起身,糊弄道,“十香吃坏了肚子。”
隋嬷嬷无可无不可的回了屋子。
晨光绮丽,魏鸷一身墨色窄袖劲装,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纹,黑发束起以鎏金玉冠固定,十指修长,整理腰间宽边锦带,整个鹤鸣苑除了十香没有丫鬟,踟蹰片刻,她放下茶盏迈步靠近。
“大少爷,我来吧。”
似白霜般细长脖颈没入淡紫色襦裙中,耳垂微红,粉面含春,一股海棠花香涌入鼻翼,浓淡相宜。
他身子伟岸,桐君只觉差事难办,低头仔细整理腰间玉饰,发顶一股股热气袭来,迫的她几乎腿软,终于整理好,立即退后两步,长舒口气,看他面色依旧冷硬,暗暗压下波澜心绪,唾弃自己还是这般没用,顶不住他强硬气势,又安慰自己,天下人能顶得住的寥寥无几,她一介小女子无需逞这种强。
她站在他面前阻了去处,笑靥如花般仰起脸来,一派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大少爷,您要离府几日呢?”
没有回应,她极力维持着笑意满满的脸庞,眼睛轻颤,努力抬眸望去,他眼眸漆黑如浓墨,她便清晰看到自己在他面前脸色一寸寸皴裂,终是颤了颤身子,泄气般让开。
“时日未定。”
“您快些回来!”意识到她语气急迫,笑了笑胡乱寻了借口,“我近些时日跟着如意学会了裁衣...”
“好。”话落,只见他大步流星,三两步出了屋子,透过窗户看着院中十里和空青跟在身后,她懵懵懂懂,好在哪里,大口喝了两盏茶,才晓得他应是会错了意,后悔不迭,十指已隐隐作痛。
再不愿,终是挪步到了花厅,花厅却静寂无声,小丫鬟一个个噤若寒蝉,全无大婚在即的喧闹。
等了半响,才从小丫鬟嘴中拼凑出事情大概,今早府门刚开,便有乡野妇人寻上门来,老管家许宝碌听到小厮禀报,立时觉得此事有异常,忙在府中寻了两位面善妇人,热水热食一顿伺候,才晓得这事与三少爷有关。
原来魏云礼被送到京郊大营历练,没想到纠集了几位刺头兵,私下赌博,甚至跑到附近庄子上寻了良家女子,还掳了去,所以姑娘老娘寻上了门。
此事若是被宣扬出去,便是强抢民女,奸淫掳掠,动摇军心,正碰上四老爷和公主大婚,那姑娘老娘扬言要撞死在魏府门口。
魏老夫人听此当场便把热茶泼了温氏一脸,斥责慈母多败儿,温氏顾不得脸颊红烫,委顿在地,抱着老夫人的衣摆哭求,一定要救他一命。
原来刚魏府的人快马加鞭前去,才发现魏云礼已被关入牢狱,说到无需送入官府,直接军法伺候。
桐君听得心头火热,为大营守将拍掌叫好,恨不得重重惩罚魏云礼,转而想到今日魏鸷火速出府,难道是去救他,心底咒骂他为虎作伥,不得好死。
晚间回到鹤鸣苑,双腿僵硬如木桩,如意被派到厨房帮忙,更是面如土色,两人相对苦笑,早早灭了烛台,一夜酣眠,雄鸡报晓,桐君便晨起,穿了下发的新衣和如意一起出了鹤鸣苑,在岔路口分别,此时星子未散,薄雾弥漫,四周模糊难辨,只有东边天空泛出一抹亮色。
到了花厅,已喧嚣如沸水蒸腾,大夫人陇西郡主,苏氏,温氏端坐在上首主位上,厅里汇报的奴仆如流水般前赴后继。
魏云安一身胭脂红百褶如意月群,描眉画唇,大方得体,端坐在下首认真听着伯母和母亲处理后宅之事,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魏云溪穿着樱桃红百花曳地裙,还未及笄,左看右看,盼着新娘子进府,恍惚间似看到倩丽身影,定睛看去,那女子蜜合色蝶纹襦裙,身姿袅袅,在随处姹紫嫣红中格外清新动人。
片刻后,天色陡然发亮,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穿透浓雾洒在院中,一盆盆花朵娇艳凝露,无边绚烂。
车马声遥遥传来,这便是有客上门了,府内各处已万事俱备,夫人间谈笑风生,不卑不亢,魏云安和各府小姐都能交谈两句,而且各个笑逐颜开,连最小的魏云溪都有说有笑,桐君由心佩服,魏府不亏百年世家,这般气韵品质非小户人家可比。
厅中莺莺燕燕,娇声软语,有好奇心重的很快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桐君。
“这是哪家的女子,这般好看。”
围着的众人纷纷摇头,拉过魏云安耳语两句,魏云安往她这边望来,终是抵抗不住她们缠磨,略提点了两句。
两句便够了,当年谁不知在京城内刮了半年的传闻,眼下见到实人,便似燎原之火,纷纷开始嘀咕起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浪般一层层,桐君看着虚空,无所动容的接受着各种眼光批判。
“听说她母亲是...果然长...”
“嘘,别让她听到。”
“听到又如何,这是事实,她母亲不顾廉耻,还抛下亲生女儿,父亲嗜赌,我看四老爷也是无辜,带着这种甩不掉的麻烦,真是可怜。”
桐君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却还是被一句句利刃割的痛不欲生,袖中的手不停颤抖,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在日头下几乎看不见血色,转身出了花厅。
身后奚落声更上一层,如影随形跟着她。
角落处一脸色蜡黄妇人拽着羞愤的年轻女子,附耳斥责道,“不许乱来,想想你哥哥。”然后把她推到嬷嬷身后,嘱托两句,便跟上来。
桐君站在树下,树皮粗糙磨的手心发疼,胃内翻滚不停,几欲作呕,无声干呕两下,舌根酸苦,唇舌酸麻。
“这是有了身子,能晓得是谁的?!”粗鄙的话脱口而出。
桐君转身看着眼前妇人,神情萎靡,发间金簪样子老旧,边缘已显露青黑,腕间的金镯有一指宽粗,却薄入纸片,似是看到她目光,拉了拉衣袖,简直欲盖弥彰,她冷笑两声,更惹火了她。
“注意你的行径,别忘了你也是苏府的人!”
“苏夫人,是不是忘了,我从未进过苏府的门。”不等她开口,她便如看蝼蚁般睥睨的眼神说道,“无事便回去吧,这般富贵场面可不经常见,说不得下次便进不来了。”
桐君感觉内心舒爽,原来照着他的方式说话如此爽快,便是这般无喜无怒,高高在上。
“呵!”苏夫人面相苦,带着狠毒下更是有些可怖,眼角皱纹横生,轻轻拍了拍手,“果然长大了,可别忘了,你母亲还在苏府,一个贱妾,若是我看不惯,便是再卖到娼妓之所也是常理。”
“还未告诉你好消息,你母亲老蚌怀珠,有喜了。”苏夫人抬起手摸了摸她脸庞,细腻如瓷,手下微微颤抖,满意道,“这般好皮子,合该好好用用,听说你进了大少爷的院子,那此事你责无旁贷了,把你哥哥安排进盐铁转运司,另你母亲需要保养身子,三日后送来五百两。”
苏夫人胜券在握,得意洋洋离去前威胁道,“你母亲年老色衰,下等娼所还是能收留你母亲的。”
桐君气的眼眶红肿,颤抖着身子,喉间酸紧,只嗡嗡作响,她们好狠的心肠,把她扔在这边还要扒皮抽骨方才满意。
进了下等娼所相当于丢命了,一颗心密不透风,徒留自己在深渊无用挣扎,想到当初她被欺负的狠了,跑回了苏府,后门看门粗使心软替她通报了一回,当时她满含期待,晓得母亲只要看到她身上伤痕,必会救她回来的。
可很快母亲从后门出来,身上是蔷薇色彩绣襦裙,推搡着她连连后退,手腕上金玉手镯相撞叮当脆响,用了粉红的口脂,不停往后张望,然后抚了一下她的散发,劝慰道,“君君,再忍忍。”
翩跹而去,余留一地香风,她透过门缝看去,母亲恨恨地甩了看门粗使一个耳光,目眦欲裂,咒骂不停,她没有发钗,一阵风起,吹起散发下是可怖的伤痕,尘土眯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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